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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服務員上來,阿寶說,有啥特色菜,服務員說,白切,幹切,白斬,清搶。阿寶點了幾樣,接下來,老式木託盤,端了數樣狀元樓冷盆,糟貨,四隻本幫菜,肚檔,時件,劃水,禿卷,以及獅子頭等等。此刻滬生也到了。阿寶說,蘭蘭呢。滬生說,感冒了,不肯出來。滬生的情緒,明顯不高。大家介紹一番。小珍因為身邊坐了男朋友,稍見拘謹,與5室阿姨一樣,經常只盯了雪芝看,看頭看腳。雪芝笑說,我有啥不對吧。5室阿姨說,我是眼癢,年輕多好呀,多少開心。雪芝說,阿姨也年輕呀。小珍說,雪芝這件衣裳,一定是進口的。雪芝說,我香港娘舅寄來的。檯子下麵,阿寶捏了一把雪芝大腿。雪芝討饒說,痛了呀痛了呀。小珍說,阿寶做啥。

  阿寶說,非要穿出來賣樣,剛剛終點站的調度員,已經問了,以為雪芝要去香港了,去香港結婚。小珍說,像的。雪芝說,我同事嚼舌頭。5室阿姨說,全民單位,人時髦,又有大勞保,有加班費,免費月票,吃飯到食堂,到資產階級香港去,等於是捉「落帽風」,有啥意思呢,太可惜了。雪芝笑。5室阿姨說,阿寶搭訕小妹妹,七花八花的功夫,確實有一套。小珍囑咐說,要對雪芝好一點,聽到吧。阿寶笑笑。這頓夜飯,大家認認真真,吃菜吃飯,家常的氣氛。旁邊的幾桌,也是認真吃,當時情景如此,人數少的客人,習慣與其他顧客合坐圓臺。此刻,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上樓,與旁邊一對小夫妻合拼檯子。堂倌迎上去問,吃啥。男人說,四兩綠豆燒。堂倌問,小菜呢。男人不響,從中山裝左右下貼袋裡,摸出一對玻璃瓶,鄭重擺上檯面,一瓶是醬黃豆,一瓶蘿蔔乾。堂倌看了看,朝樓下喊一聲,綠燒四兩呀。男人撚開瓶蓋,筷筒裡抽一雙筷子。酒來了。對面小夫妻有三盆菜,炒腰花,紅燒甩水,咕吃肉,男人看一眼面前的菜式,瓶子裡夾一粒醬黃豆,咪一口酒,然後,眼光掃一掃,轉向阿寶檯面的小菜,慢慢看過來。阿寶低頭不看。男人吃一口酒,再看其他檯子的菜,夾一粒蘿蔔乾。雪芝輕聲說,阿寶,我。阿寶說,做啥。

  雪芝說,我想吃黃豆。阿寶說,啥。雪芝說,我饞了。阿寶看了看男人說,喂,同志。雪芝急聲說,做啥。男人轉過面孔。雪芝慌忙低頭說,阿寶做啥。阿寶對男人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對不起。男人咪一口酒,看了阿寶附近一盤肉絲炒年糕,再瞄一瞄眼前炒腰花。雪芝低聲說,嚇我一跳,討厭,我是講講呀。阿寶不響。這頓飯,每人只要了一瓶橘子水,飯菜吃得乾淨,滬生一直是沉默,等大家放下筷子,剛剛講了幾句,滬生忽然說,差不多了吧,我先走一步。5室阿姨說,大家也走吧。於是大家起身,5室阿姨說,不好意思,讓阿寶會鈔了。阿寶說,這算啥呢,應該的。大家下樓梯,滬生也就匆匆告辭。5室阿姨說,雪芝再會,要多來走走呀。雪芝答應。小珍轉過身來說,雪芝,經常來曹楊新村,再會。雪芝笑笑。

  阿寶與雪芝,目送大家離開,並肩走了一段。曹家渡車水馬龍,擁擠熱鬧,對面飲食店,通宵賣生煎,雞鴨血湯,燈光耀眼,終點站電鈴響,一部44路出站。雪芝說,滬生跟蘭蘭,大約是不開心了。阿寶說,是的,樣子有一點悶。兩個人順馬路,轉到滬西電影院附近,剛講了幾句,聽見背後有人說,喂喂,停下來。停下來。阿寶回頭看,當場一嚇。眼前這個男人,推一部腳踏車,關鍵階段,只十分之一秒,阿寶明白,來人見過面,是熟的。雪芝吃驚說,爸爸。阿寶不響。

  雪芝爸爸說,巧的,我一路看,一路尋,南京路,淮海路,踏了一個多鐘頭,東看西看,總算碰到了。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這位是阿寶對吧。阿寶點點頭。雪芝爸爸說,阿寶,我算是長輩吧。阿寶點點頭。雪芝爸爸說,小輩談戀愛,還是要講規則。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長輩表一個態,可以吧。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老實講,我絕對不同意目前這種戀愛關係,因為啥,因為,我是雪芝的爸爸。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雪芝出娘胎,第一趟到外面吃夜飯,我不可能放心,其他,我不多講了。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男人做任何事體,要講秩序,要合乎情理,要得到長輩的同意,不可以亂來,就像現在曹家渡,少了紅綠燈指揮,可以吧,不可以。雪芝不響,阿寶也不響。雪芝爸爸說,這樁事體,我跟雪芝已經講過多次了,我絕對不同意,我現在最後再講一遍。阿寶不響。雪芝爸爸說,最後一次。三個人不響。

  雪芝爸爸說,雪芝現在,就跟我回去,身上穿得像啥。雪芝一縮肩胛說,讓我再講幾句,爸爸先回去,我馬上回來。雪芝爸爸遲疑說,也好,這我就先回去,阿寶,這樁事體,到此為止,識時務者為俊傑。阿寶不響。雪芝也不響。雪芝爸爸跨上腳踏車,慢慢遠去。阿寶不響。雪芝悶了一陣說,真想不到。阿寶說,想不到。雪芝不響。阿寶說,我真想不出來,可以講啥。雪芝歎氣說,我也不曉得。阿寶說,雪芝,還是先回去,再講吧。雪芝不響。兩個人,慢慢走到電車終點站,阿寶送雪芝上車,走了幾步,阿寶回頭,見雪芝靠了車門,眼睛看過來。阿寶不再回頭,獨自朝三官堂橋方向走。此刻,阿寶聽見雪芝跑過來說,阿寶,我根本不怕爸爸,我會一輩子跟定阿寶,一輩子,真的。雪芝奔過來,一把抱緊阿寶。但阿寶明白,雪芝只是靠緊車門,一動不動,目送阿寶慢慢離開,雪芝的衝動與動作,是幻覺。阿寶慢慢走上三官堂橋,背後的景色,已讓無數屋頂吞沒,腳下的蘇州河,散發造紙廠的酸氣,水像醬油,黑中帶黃,溫良穩重,有一種親切感,阿寶靜下來,靠緊橋欄,北岸是62路終點站,停了一部空車,張開漆黑大口,可以囫圇吞進阿寶,遠遠離開,可以一直送阿寶,到遙遠的綠楊橋,看到夜裡的田埂,絲瓜棚,番茄田。這天深夜,等阿寶回到曹楊新村,小阿姨坐于大門外發呆。阿寶拉過一把躺椅,坐定不響。小阿姨輕聲說,阿寶曉得吧,爸爸,已經平反了。

  阿寶不響。小阿姨說,咸鯗魚翻身了。阿寶說,嗯。小阿姨說,爸爸媽媽,吃了夜飯,高高興興去看老朋友了,到現在還未回來。阿寶不響。小阿姨說。以後,樣樣就好了。阿寶擺平身體,朝後一靠,一言不發。

  ***

  一個月後的某天,阿寶趕到安遠路。雪芝低頭開門,走進吃飯間,阿寶跟進去,裡廂坐了一個中年婦女,旁邊紅木檯子上,擺一大盤西瓜。雪芝介紹說,這是我姆媽。阿寶說,阿姨好。雪芝娘說,阿寶吃西瓜,阿彌陀佛,多好一個小青年,快請坐。阿寶坐下來,手拿一塊西瓜。雪芝娘說,最近好吧。阿寶說,還好。雪芝娘說,真是難為阿寶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阿寶說,我理解。雪芝娘說,目前確實有一點煩難。阿寶不響。雪芝娘說,雪芝哥姐五個,分配到鄉下種田,苦頭吃足,怨氣也就多,得知雪芝認得了阿寶,晴天霹靂,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對,三天兩天,寫信來罵雪芝,還罵我,講阿寶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來就反對,只能攤底牌了,阿寶,真是對不住。阿寶不響。雪芝娘說,阿寶,相信我,我一直是幫雪芝的,現在見了面,我曉得阿寶,完全是一個好青年,我心裡多少難過。阿寶說,阿姨,應該是我講對不起。雪芝娘說,雪芝哭過幾趟了。阿寶不響。雪芝娘說,答應我,阿寶,要堅持到底。阿寶不響。雪芝娘說,堅持下去,不要怕,跟老頭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講到此地,落了眼淚。阿寶說,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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