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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三

  復興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寶走上三樓,敲門。一個女人開了門,上下看看阿寶說,找啥人呀。阿寶說,2室黎老師。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轉身就走。阿寶走進去,南北走廊。女人撩開了朝南房間的門簾。正面是廚房,衛生間,北面,一門虛掩,阿寶敲門說,黎老師。裡面不響。阿寶再敲,黎老師。南面女人拉開了簾子,仔細看。阿寶慢慢推門,慢慢進去,先一嚇,一股黴氣,房間居中,擺一隻方檯子,旁邊坐一個白髮老太。阿寶說,黎老師。檯面上,一雙舊棉鞋,鞋墊,半碗剩菜,痰盂蓋,草紙,半瓶紅乳腐,蚊香,調羹,破襪子,搪瓷茶杯,餅乾桶,肥皂,鋼鐘鑊子,藥瓶,咬了幾口的定勝糕,乾癟蘋果,發綠黴的橘子,到處是灰。阿寶說,黎老師。白頭發一動不動。阿寶走近細看,老太雙目已盲。阿寶聲音提高說,黎老師。白頭發一抖。阿寶說,聽見吧。老太說,居委會小陳對吧。阿寶說,我不是小陳,我叫阿寶。黎老師說,阿寶。阿寶說,我是帶信的,歐陽先生曉得吧,歐陽先生。黎老師想了想說,是有這個人,我曉得。

  阿寶說,歐陽先生要我先過來,望一望黎老師,歐陽先生,最近放出來了。黎老師說,叫阿寶對吧。阿寶說,嗯,我是阿寶。黎老師說,是阿寶講了啥,還是我做夢了。阿寶說,是真的,歐陽先生是真的,叫我來看一看。黎老師說,不對了,歐陽先生,早已經鎮壓了呀。阿寶不響。黎老師說,廿幾年前,先生已經公開鎮壓了。阿寶說,這是謠言,歐陽先生,關了廿幾年,最近真的放出來了,真的。黎老師說,啊。阿寶說,先生還是老樣子,金絲邊眼鏡,派力司西裝,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國貨,精神也健。黎老師說,這個世道,還有這種事體。阿寶移開痰盂蓋,拎過點心盒子,一籃水果,擺到檯面上。黎老師說,鎮壓大會叫口號,開得熱鬧,就在我眼前,哪裡會是謠言。阿寶說,先生是真的,已經放出來了,放出來了。黎老師不響。阿寶說,肯定的。黎老師不響。阿寶說,因為年紀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點心過來,改日,就來看黎老師。黎老師不響,摸一摸點心盒子,指關節變形,彎彎曲曲,雞爪紋樣鱗斑,指甲灰白,又長又卷,摸一摸水果籃。阿寶說,黎老師吃蘋果吧。黎老師說,叫阿寶對吧。

  阿寶說,是的。黎老師說,聽聲音,跟小陳像的。阿寶說,我是阿寶。黎老師說,阿寶吃一隻橘子,檯子上有。黎老師朝前一伸,準確捉到一隻黴橘子,放到阿寶面前。阿寶說,謝謝。黎老師說,我的男人,一個讀書人,死了靠三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蠻好。阿寶說,這我不瞭解。黎老師說,人人通知到了,先生跟我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漢奸特務,開大會鎮壓的,為啥先生可以活下來,我的男人,為啥要死。阿寶不響。黎老師咳嗽說,這輩子,我一直想嫁一個讀書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寶說,嗯。黎老師說,兩個人,安安靜靜,我擪竹笛,讀書人吹洞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兩人結了婚,圓了房,看看詞牌,吃一盅甜酒,抬頭見月,夜裡月色好,空氣新。阿寶說,是的。黎老師壓低聲音說,想不到後來,我嫁了一個漢奸。

  阿寶看看橘子說,嗯。黎老師說,當時,我碰到一個登樣的讀書人,穿長衫,英國薄絨圍巾,西裝翻邊長褲,七成新的英國皮鞋,見我就笑。我也笑笑。讀書人講了,一直是到處覓,到處看,總算有緣。我笑笑。讀書人講,真是巧,我以前一直想,如果我拍曲子,愛人擪竹笛,三兩信涼風,七八分月圓,兩個人講點詩文,看看冊頁,吃一盅女兒紅,盤子裡有月餅,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這一天,我多少歡喜。阿寶不響。黎老師說,結婚這一夜,讀書人撩開繡花帳子,就對我講,黎黎,愛國這兩個字,要擺到心底裡,愛國,等於一隻寶貝首飾盒子,要壓箱,要當壓箱寶,不可以隨隨便便,擺到檯面上來,要開了鎖,搬開表面細軟,放到最下面去墊底,懂不懂,上面擺其他,壓一點,不重要,面子也不要緊,重要是底下。我點點頭。到第二天,讀書人帶我出去,也就認得了歐陽先生,先生說,弟妹,用不著擔心的,工作艱苦複雜,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面,不遠了,馬上看見了,就要亮了。阿寶說,後來呢。黎老師說,後來,天就真的亮了,東洋人投降了,聽到了電臺裡天皇廣播,日本租界裡有一批人,就燒東洋旗子了,怪吧,證明自家,不算東洋人,是高麗譯員,是臺灣人,當時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產,沙發,銅床,鋼琴,地毯,榻榻米,一樣一樣拖出來,日本人不響,中國人這一夜,腰板硬了,一開口,就可以罵東洋赤佬,東洋烏龜,東洋癟三,矮東洋,矮冬瓜。英倫首相艾德禮宣佈,全國放兩天假,美國也放兩天假。中國慶祝三天,政府部門,放假一天。這天夜裡,我跟了讀書人,先生,三個人,開開心心蕩馬路,真正夜上海呀,滿城簫鼓,不是現在的上海,大小報紙登了杜魯門的演說,兩號字通欄,自今日起,吾人將進入一新紀元。霞飛路,真是人聲鼎沸呀,亞爾培路,就是現在陝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風琴,集中營關了四年的英僑,美僑,全部放出來了,成群結隊,到霞飛路遊行,我清清爽爽聽見,有一個美僑唱《莉莉瑪蓮》,霧氣裡一切遮掩,我還是憑窗佇立,莉莉瑪蓮,莉莉瑪蓮。我的眼淚,就落下來了,這天夜裡,三個人,多高興呀,隨便推開西區一扇陌生大鐵門,一幢大洋房,當時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樓空,三個人摸進去,開電燈,櫥裡擺滿洋酒,我到大廳開了留聲機,居然尋到《莉莉瑪蓮》德文唱片,大家就聽,唱,跳,我就哭了,這一夜,我吃了多少酒呀,三個人跑到花園草地上轉圈子,空氣真好,甘涼清芬,我開口就唱,霧氣裡一切遮掩,我還是憑窗佇立,莉莉瑪蓮,莉莉瑪蓮。眼淚就落下來,是為高興哭的,後來我不對了,脫了高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滾,上海呀,真是光復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鬧到了成更半夜,唉,這真是歌吹為風,粉汗為雨,讀書人跟歐陽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離開。阿寶說,聽聽就開心,後來呢。黎老師說,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體呀,比如九月裡,美國第七艦隊到上海,政府發小旗子,組織幾千工人市民到外灘,歡迎海軍上將金開德,結果做了工作,歡迎變成遊行喊口號,工作實在多,實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後來,又是兵臨上海了,讀書人對我講,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馬上就要到了。我當時覺得,我又要醉了,我太開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樓,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了這天的夜上海,三個人,如果再蕩一夜馬路,開心慶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結果呢,情況不一樣了,這天一早,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處是兵,先生是真忙,讀書人也忙,忙得千頭萬緒,做不光的事體,開不光的會。先生對我講,黎黎,大家講定了,一定要好好來慶祝,好好笑一笑,醉一醉。我答應了,心裡就一直等,後來呢,後來就出了大事體了,等於彩雲難駐,明月空圓了,全部變了。

  阿寶說,嗯。黎老師輕聲說,提了不少人,形勢嚴峻,手銬用麻袋來裝。黎老師不響。阿寶不響,看清這個房間裡,灰塵積灰塵,牆壁全部起皮,翻卷起來,整個房間,掛滿翻卷的牆皮,四壁,天花板,佈滿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裡開了燈,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師說,房間太舊對吧。阿寶說,啊。黎老師說,我十多年不開燈了,省電了,因為是瞎子,眼睛裡看不到光線,看不到紅顏色,綠顏色,只看見深藍顏色,一團一團的黑顏色。阿寶說,黎老師講啥。黎老師說,我心裡曉得,阿寶現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間,看帳子。阿寶不響。黎老師說,結婚的繡花帳子,床幃,床沿,過去叫「襯池頭」,是蘇繡,門簾,以前叫「夾春」,也是蘇繡,「靠子」,就是椅披,桌幃叫「橫坡」,全部蘇繡,就此,我一樣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別,裙腰粉瘦,怕按六么歌板,我就做代課老師,做到眼瞎為止,我經常一個人看月亮,後來眼力就差了,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語》裡講過,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楣的,我心裡一嚇,眼睛慢慢就糊塗了,後來就看不見了,我聽讀書人,聽先生講過的,天亮了,天已經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覺得,我的眼裡,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見,開了電燈,也見不到亮光了。

  阿寶說,不講了,吃蘋果好吧。黎老師不響。房間裡靜,天花板的牆皮,每一片微微抖動,繡花帳子,破洞無數,落滿了塵灰。黎老師說,結婚到現在,我一直用這頂帳子,要用到我死為止了。阿寶不響。黎老師說,我一直想快一點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讀書人,還有先生見見面,三個人,兩男一女,到陰間草地上去,吃酒,唱歌,聽電臺廣播,聽Marlene Dietrich唱的《莉莉瑪蓮》,人生就是一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寶帶來壞消息,歐陽先生,跟我的男人,原來是一生一死,毫無來往,如果我死了,三個人可以蕩馬路,談談笑笑,慶祝一番的場面,現在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經缺人了。

  阿寶不響。黎老師說,阿寶,做人多少尷尬,桃花賦在,鳳簫誰續,多少尷尬呀。阿寶不響。黎老師壓低喉嚨說,隔壁鄰居,一直跟房管所談判,巴望我早一點死,可以獨門進出,過太平生活,天天罵我,天天罵我,全家希望我早進地獄,漢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寶不響。房間裡靜,窗臺上有一隻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寶覺得,只有電影蒙太奇,可以恢復眼前的荒涼,破爛帳闈,牆壁,回到幾十年前窗明几淨的樣子,當時這對夫妻,相貌光生,並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樣子,嫺靜,荒寒,是黑白好電影,棱角分明,檯面上擺了月餅,桂花糕,一壺清茶,黎老師年輕,有了醉態,銀燭三更,然後光暈暗轉,龍鳳帳鉤放落,月明良宵。阿寶立起來,預備告辭。黎老師伸出手說,阿寶,幫幫我可以吧。

  阿寶說,啊。黎老師說,小陳一直講,要幫我剪指甲。阿寶說,是的,指甲太長了,卷起來了。黎老師說,阿寶,幫我剪一剪好吧。阿寶不響。黎老師說,對面抽屜裡,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陳擺的。阿寶看黎老師的手,恍惚十指如蔥,洞簫悠揚。阿寶遲疑說,這個嘛。黎老師說,可以吧。

  阿寶說,只是,我不大會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師不響。阿寶遲疑說,我現在就去居委會,去叫小陳來。黎老師滿頭霜雪,縮了手說,也好。此刻,阿寶一句講不出來,心中傷慘。阿寶起身說,我就去居委會,去找小陳。黎老師說,好的。阿寶轉身一拉房門,差點撞到門邊偷聽的大屁股女人,對方一嚇,屁股一縮。阿寶急忙跑下樓梯,差一點哭出來。

  桃花賦在

   ↑桃花賦在,鳳簫誰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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