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八五


  ▼第二十五章

  一

  擴音器播出5室阿姨聲音,阿寶,現在快回去,屋裡來客人了,快回去,馬上回去。等阿寶趕回去,開了門,房間裡有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一股香氣。眼睛習慣藍黑灰,看到花花綠綠的衣裳,顧不及對方的相貌。阿寶眼冒金星說,這是。花襯衫男人一把抱緊阿寶說,阿寶,我是阿哥呀,剛剛從香港來,昨天尋到皋蘭路,今朝總算尋到弟弟了。阿寶心裡一熱。哥哥鬆開手,轉身介紹說,這是我太太。小阿姨說,阿寶快叫嫂嫂。阿寶點點頭。嫂嫂走過來,叫一聲弟弟,與阿寶攙一攙手。小阿姨一旁揩眼淚。阿寶說,阿哥嫂嫂,先坐。此刻,窗外已經出現不少鄰居面孔,東看西看。小阿姨說,已經打了電話,爸爸媽媽馬上回來了,大家先坐。唉,多少開心呀,多少年不見了,哪裡認得出來,先坐,我去下兩碗水潛蛋,還是吃糖開水。阿寶一拖小阿姨。小阿姨說,也好,我先去買小菜,夜飯好好談談,天下最親是骨肉,真也是罪過呀。小阿姨離開。哥哥看看窗外的人頭,不響。阿寶說,隨便講,不要緊的。哥哥說,我寫了不少信,一直接不到回信,阿寶還集郵吧。

  阿寶說,早就不弄了。哥哥說,大陸郵票,外面人喜歡,外面的郵票,此地看不到。嫂嫂拎過一隻皮包。阿寶走到視窗,外面2室阿姨,1室好婆,兩個小朋友,樓上抱小囡的山東女人,朝後退幾步。阿寶說,有啥好看的。阿寶一拉窗簾。嫂嫂拿出三本郵冊,一條有銅釘的勞動布褲子,兩件圓領汗衫。阿哥說,這是真正的美國牛仔褲,大陸可以穿吧,阿寶穿穿看。嫂嫂講一口舊式上海話夾廣東話說,這兩件衫,對了,弟弟是有太太了,大陸叫「愛人」對吧。阿寶說,是女朋友。嫂嫂說,不關女朋友胖還是瘦,是啥身架,這是彈力纖維,交關登樣。阿寶不響。哥哥翻開郵冊,阿寶一眼看到整套蝴蝶郵票,兩張哥斯大黎加大翅藍蝶小型張,油然想到蓓蒂。哥哥說,大部分還是普通票,兩本普通蓋銷票。阿寶說,我不弄郵票了。哥哥說,海外普通票,印刷贊。阿寶翻開其中一頁,全部是「中華民國臺灣郵票」,心裡一嚇。阿哥看看窗簾說,簿子,衣裳,先放好,如果爸爸看見,要嚇的。阿寶不響。哥哥說,聽說上歲數的大陸人,膽子特別小。阿寶拉開抽屜,衫彈力墊底,放平,簿子放進舊書包。哥哥慢慢拉開了窗簾,輕聲說,阿寶想不想去香港。阿寶說,啥。嫂嫂說,大陸人到香港,已經潮潮翻,嫂嫂我來想辦法,我妹妹已經辦理了,情況好多了。

  阿寶不響。哥哥說,先辦探親,再想辦法,人到了香港,工作機會也多,到我公司幫忙,夜裡讀點書,讀粵語班,讀點英文,做貿易,上海人最聰明。阿寶不響。不久,小阿姨買菜回來。接下來,是阿寶爸爸趕到。哥哥嫂嫂立起來。哥哥說,爸爸。嫂嫂說,爹地。阿寶爸爸不響。坐下來抽香煙。哥哥說,爸爸身體好吧。阿寶爸爸不響。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兩條三五香煙,幾盒藥的名字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么紅膽汁,蜆殻胃散,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里追風油等等。此外,哥哥拿出一件香港上海滙豐銀行厚信封。阿寶爸爸說,這是啥。哥哥說,一點心意,孝敬父母大人,年紀高上去,多注意身體。阿寶爸爸說,藥是為啥。阿哥說,外面講,大陸人參加勞動,挑河泥,挖防空洞,做磚頭,吃得也不好,因此。阿寶爸爸說,全部拿回去。哥哥說,啥。小阿姨說,姐夫做啥。阿寶爸爸說,大陸大陸,大陸有啥不好,西高東低,地大物博,吃得好穿得好,人人笑眯眯,我不得不懷疑。哥哥說,我聽不懂。阿寶爸爸說,不要忘記,我做過地下工作,有警惕心。哥哥說,這我曉得。

  阿寶爸爸冷笑說,得不到詳細情報,哪裡會曉得,我有胃病,有風濕,肩胛有老傷。阿寶說,爸爸。阿寶爸爸說,現在啥形勢,海外情況是啥,我全懂。哥哥說,我自家做小公司,做貿易,做非洲生意。嫂嫂說,爹地的話,我好驚,香港老百姓,搵食難,發達也難,不會想這種情報怪事的。阿寶爸爸說,是吧。嫂嫂說,香港這代人,苦呀,工作難尋,只想現實,比如人家有雪櫃,為啥我冇呢,努力做事。哥哥說,是的。嫂嫂說,有的人,飲得起幾萬一瓶紅酒,有的只住板間房,中了派彩,也是濕濕碎碎,一二百蚊的安慰獎,香港開銷大,平時觀音三萬,皇母三萬,如來也三萬,有飯食就行,以前樣樣要做,跟車送可樂,油公仔,釘珠仔,穿膠花,剪線頭。哥哥說,我香港過房爺,我叫老竇,讀初中就過身了,尋份工作,要鋪頭擔保,樣樣求人,大陸講起來,我就是無產階級。阿寶爸爸說,因為艱難,就做情報。哥哥說,啥。

  阿寶爸爸說,多講無意思。哥哥不響。阿寶爸爸說,當時工作需要,我確實拜託了過房爺,人住到香港,也就兩條心,兩條道路了,有啥好講,這是歷史,現在,大家路歸路,橋歸橋,好吧。哥哥不響。阿寶爸爸拍拍信封說,裡面多少。嫂嫂說,五千港紙。阿寶爸爸拉開嫂嫂皮包,將信封,香煙,藥品等等,全部裝進去。小阿姨當時,手托一隻碗盞,氣得朝檯子上一擺,結果滑了下來,橐然落地,跌個粉碎。大家一嚇。小阿姨說,姐夫,神經病發作了,阿姐還未回來,親骨肉還未看到,真是鐵石心腸了,腦子讓汽車輪盤軋過了。阿寶爸爸不響。小阿姨說,小哥哥走走看。阿寶爸爸慢慢拉緊了皮包拉鍊。小阿姨說,不許走。我橫豎橫了,我去尋死。阿寶爸爸拎起提包,交到嫂嫂手裡說,對不住,還是回去吧,鈔票的心意,我領了,拿,我一樣不會拿的,講是孝敬,可以的,講是活動經費,也可以,廣東人講起來,這叫「派糖」,讓我「坐唔耐」,原諒我。哥哥不響。阿寶爸爸說,阿寶,陪客人到汽車站去。小阿姨哭起來,癱到地上說,人心活到狗身上了,絕情絕到了這種地步了,救苦救難地藏王佛菩薩呀。哥哥說,小阿姨,地上有碎碗,起來吧,不要緊的。阿寶不響,眼淚落到心裡。阿寶爸爸說,阿寶,聽見吧。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走上來,敲了阿寶一記栗子說,造反了是吧,快一點送客,聽到吧。

  ***

  鏡子裡,兩件香港彈力衫,移來移去,自由花圖案,一件白底夾粉紅,一件灰底夾淡藍,雪芝一件一件拖到身上,對鏡子橫看豎看。雪芝說,穿白的,還是藍的。阿寶不響。雪芝說,阿寶想啥。阿寶說,還是穿朝陽格襯衫,比較大方。雪芝說,夜裡吃飯,蘭蘭滬生,全部熟人呀,5室阿姨跟小珍,我也見過一面,只有小珍的男朋友,我不認得。阿寶說,太時髦不好,樸素一點。雪芝說,我要穿。阿寶不響。雪芝說,我看到乘客穿過了,根本不招搖。阿寶說,七花八花,比較顯眼。雪芝說,阿寶是色盲了,我要穿。阿寶遲疑說,這就穿藍的吧。阿寶立起來,準備避開。雪芝拖手說,又不是外人。阿寶不響。雪芝背過身體,解胸口紐子。阿寶看看鏡子,雪芝低了頭,動作慢,解一粒襯衫紐子,像半分鐘。阿寶讓開幾步,雪芝的白襯衫,慢慢滑到椅背上,身體醒目,產生熱量,彈力衫慢慢套上去,鏡子裡露出腋毛,肋骨,逐漸裹緊,兩手朝下一拉,衣裳有了精神,平滑,皺褶,隆起,收縮,服帖自然。雪芝說,好看吧。阿寶不響。雪芝看鏡子說,假使阿寶也穿牛仔褲,就好了,乘客有人穿這種褲子,我瞄幾站路。阿寶說,我準備當工作褲穿,上班穿。雪芝說,可惜了。阿寶不響。雪芝說,要麼,褲子放到此地,出去蕩馬路,阿寶先過來換。阿寶霎霎眼睛說,換來換去,會出事體的。雪芝笑起來,粘上來想打,兩個人纏綿一刻,雪芝到檯子前面,恭筆寫一張條子,我到外面吃夜飯。兩個人慢慢走出弄堂,阿寶發覺,已經有人看定了雪芝,走了一段路,乘四站電車,到了曹家渡終點站,路對面,就是滬西飯店,以前叫滬西狀元樓,走上二層,5室阿姨,小珍及男朋友已經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