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八二


  陶陶說,啊。小琴說,曉得就是了。陶陶說,是吧。小琴說,感覺陶陶要出事體了。陶陶不響。小琴說,夜裡離開的樣子,照過鏡子吧,面色嚇人。陶陶不響。小琴說,我當時覺得,陶陶回去,不跟姐姐吵,姐姐也要跟陶陶吵,要出事體了。陶陶不響。小琴說,我就爬起來做準備,穿了這件衣裳,這批貨色裡,全鏤空也有,全透明也有,覺得不好看,我換一件。陶陶說,好看。小琴說,我當時想,陶陶如果回來,我要請陶陶吃霜淇淋,做女人,關鍵階段,不可以死白魚一條,要有味道,女人打扮為了啥,讓男人看,眼睛爽。現在先吃一點,先散散心。陶陶說,小琴一般不講,一講就一大串。小琴說,我急了呀。陶陶起來,踢一記拉杆箱說,不談了,現在我掃地出門,等於民工。小琴說,瞎三話四,姐姐是氣頭上嘛,明朝就好的。陶陶搖搖頭。小琴說,做一份人家,不容易的,先墊墊饑,明早起來,去跟姐姐賠禮道歉。陶陶說,哪裡來這種便宜,老婆脾氣,我最曉得。小琴說,真動氣了,我有辦法,去跟玲子姐姐講,請介紹人出面,打圓場,也就好了。

  陶陶說,我不懂了。小琴說,為啥。陶陶說,我這種情況,小琴照理要幫我撐腰,拉我後腿。小琴說,先坐,邊吃邊講。於是兩人坐定,眼前草草杯盤,昏昏燈火,鑊汽氳氤,一如霧中賞花,有山有水,今夕何夕。小琴端起一盅黃酒說,碰著這種麻煩,吃一杯回魂酒。來來來,吃一點小菜。陶陶心神恍惚,學一句鄧麗君臺詞說,喝完這杯,請進點小菜,小琴接口唱道,來來來,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兩個人吃酒。小琴說,為啥不拖後腿,我講可以吧。陶陶說,嗯。小琴說,玲子姐姐早就講了,陶陶,絕對不是一般男人。陶陶說,上海灘,我頂多是一隻小蟲,一隻麥蝴蝶,小蟑螂。小琴說,比大比小,這就不適意了,蝴蝶大一點,黃魚大一點,黃貓大一點,老鷹也大,飛機最大,這又哪能呢,就算做一隻小蚊子,飛來飛去,有啥不好呢。

  陶陶說,我是打比方。小琴說,玲子姐姐一直提醒我,要當心陶陶,碰到陶陶,千萬不要動心,有多少女人,傷到陶陶手裡。陶陶說,冤枉。小琴說,但一般男人呢,女人又不滿足,女人是蠟燭,不點不亮,但碰到了陶陶,就算烊成了蠟燭油,陶陶是不管的,看到蠟燭油,陶陶拔腳就跑。陶陶說,厲害,等於戳我的輪胎。小琴說,我一直記得蠟燭油,我嚇的。陶陶說,講得太難聽了,女人三圍,腰身大腿,變成一攤油,太嚇人了。小琴說,我如果跟其他男人來往,玲子姐姐從來不管,所以,我不會替陶陶撐腰,不拖後腿,我旁邊看看。陶陶說,蠻好。小琴說,陶陶看到了我,根本也不激動,心裡的想法,一句不講。陶陶說,講得花好桃好,小琴就會相信。小琴不響。陶陶說,小琴如果碰到一個男人,見面開始埋怨老婆,倒要當心。小琴說,為啥。陶陶說,男女結婚,是用了心思的,現在講得老婆一分不值,肯定是絕情人,面孔說翻就翻的男人面前,女人真要變蠟燭油的。小琴點頭說,我記牢了,只是陶陶以前,跟玲子姐姐,為啥結束的。

  陶陶說,包打聽了,我不講。小琴發嗲,一屁股坐到陶陶身上說,我要聽。陶陶說,等於講別人壞話,不可以的。小琴說,講。陶陶一拎小琴的睏裙說,當時玲子有老公,我上門送蟹,玲子就穿了這種等於不穿的衣裳,開了門,女人結過婚,中國叫老婆,日本叫人妻,我是小青年,上海童男子,進門看到這種人妻,我吃得消吧,當然吃不消。小琴笑說,童男子,我買帳。陶陶說,我不講了。小琴一扭說,後來呢。陶陶說,後來,玲子就跌了一跤,講是穿了高跟拖鞋,不當心,要我去拖。我一拖,玲子肚皮就痛了,黃鱔一樣,扭來扭去,嗲得不得了。小琴說,太下作了,陶陶完全是臨時編的,我只曉得,當時玲子姐姐心情不好,人是絕瘦,正正派派。陶陶說,越瘦越厲害,懂吧,上海有一句流氓切口,「金槍難鬥排骨皮」,懂了吧。小琴說,下作,反正這天,玲子姐姐是穿正裝,高領羊毛衫,下面長褲,結果,褲紐讓陶陶拉脫三粒。陶陶說,所以我不講了,明明是熱天,搬到冬天,一隻嘴巴兩層皮,翻到東來翻到西。小琴笑說,我聽了,還是心動的。陶陶說,所以穿得這副樣子。

  小琴說,等有一天,我也要穿正裝,裡面硬領旗袍,馬甲,再裡面,全身繃,拉鍊,帶子紐子,全部紮緊,紐緊鎖緊,下麵厚絲襪,加厚彈力牛仔褲,看陶陶有多少力氣來剝。陶陶說,實在變態。小琴抱緊陶陶說,老實講,不是我諸葛亮,剛剛玲子姐姐來電話,講陶陶離家出走了,芳妹哭天哭地,問姐姐要人,當年姐姐是介紹人,要負責。芳妹講,陶陶是跟一個外地女人搞花頭,估計耍牛小囡了。玲子姐姐一急,想來想去,肯定是我,因此悄悄來電話,要我關電燈,鎖門,先讓陶陶做一夜無頭蒼蠅,到火車站跟民工睏地板,明早寫檢查。我根本是不聽的,起來準備小菜。電話又來了,講可以開電燈了,陶陶的野女人,實名叫潘靜,經理級的女人,性欲強,脾氣強。我一聽,當然吃醋了,我就去淴浴,衣裳換了好幾件,心裡難過。陶陶太厲害了,每禮拜跟我做幾趟,回去跟姐姐交公糧,還要跟潘靜姐姐搞浪裡白條,冰火兩重天,想想就要哭,是我難以滿足陶陶,真擔心陶陶身體,這樣搞下去,等於一部特別加急快車,上海開到安徽,安徽到河北,再開回上海,上海再開到安徽,再開河北,三個地方兜圈子,總有一天,輪盤燒起來,就要粉粉碎。陶陶不響。小琴說,潘靜姐姐,有啥真功夫呢,我有啥不到位,我要聽。陶陶一聲長歎,此刻,窗外兩隻野貓忽然咆哮廝打,怪叫連連。

  二

  電話裡,玲子問滬生,最近見過陶陶吧。滬生說,極少聯繫。玲子說,小琴跟陶陶私奔了。滬生說,啊。玲子說,禮拜三夜裡,滬生過來吃飯吧,是蘇州範總做東,見面再講。滬生答應。到這天夜裡,滬生與阿寶走進「夜東京」,檯子已經擺好。葛老師照例是看報紙。

  玲子說,有陶陶的新消息吧。滬生搖頭說,根本不接電話。玲子說,芳妹懷疑,陶陶是跟一個叫潘靜的野女人有關係,尋到成都路孟先生,要來地址,然後,到潘靜公司裡大吵,結果是一場虛驚,兩個人根本不搭界。之後,忽然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講陶陶與小琴,已經同居了。要死吧,芳妹急了,到店裡尋我,小琴是我小姊妹,我有責任,於是我陪芳妹到了華亭路,發覺小琴請人看攤位,已經失蹤了,再趕到延慶路,人去樓空,最後,芳妹拉我,去見命相鐘大師,走進弄堂,碰到鐘大師遛狗,芳妹問大師,陶陶去了啥地方,鐘大師講,打電話問呀。芳妹講,陶陶不接。鐘大師講,無藥可救了,陶陶,是績不償勞,專騎兩頭馬,原可以放過韶關,但是做定了花蝴蝶,來不及采蜜,情況不妙了。芳妹講,究竟去了啥地方。大師說,難講的,陶陶的命,太上老君也算不出了。芳妹講,這只死男人的狗命長短,並不重要,我是問,現在死到啥地方去了。大師講,我算不出來,我不開私人事務所,如果算得到這一步,公安局可以關門。

  芳妹講,平常端一隻死人的羅盤,橫看豎看,到處賣野人頭。大師講,喂,嘴巴清爽點。芳妹講,老棺材。大師講,啊,拋棄精華取糠秕,五講四美懂吧,不許罵人。白狗沖過來窮叫,芳妹想踢,大師一擋,芳妹朝地下一蹲,哭天哭地講,觀世音菩薩呀,居委會同志呀,我蠻好一個男人,聽了這只老棺材的屁話,學壞了呀。白狗窮叫,弄堂裡全部是人。大師講,各位高鄰,現在請大家觀察這只女人的面相,嚇人吧,兩條法令線,像老虎鉗,鉗煞人不償命,克夫克到底了,做男人,肯定要逃的,逃到啥地方,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上海西北方向,可以了吧,綠楊橋,門口有兩隻垃圾筒,就這個方位,有本事去尋呀,死女人。

  玲子講到此地,蘇州範總踏進飯店,身邊是俞小姐。范總說,俞小姐現在,是我的老闆,我稱呼俞董。俞小姐說,難聽吧,北方人以為,我是魚凍還是魚肚,蟹粉燴魚肚。大家笑笑。俞小姐說,聽說陶陶私奔了。滬生不響。此刻,菱紅帶一個男人進來。菱紅說,這是日本人,就住前面的花園飯店。日本人鞠躬。亭子間小阿嫂,拎了一把水芹走進來。葛老師放了報紙說,水芹又滑又嫩,贊。玲子看一眼小阿嫂說,是的,真滑真嫩,一掐就出水,不用化妝品。小阿嫂頭一低,轉進廚房。最後,麗麗與一個中年男人進來,司機搬進一箱紅酒,一箱紅酒杯。麗麗說,這位是我生意朋友,投資公司韓總。於是,十個人圍坐,一室雍雍,冷盆擺上檯面,大家端杯動筷。範總介紹新公司計畫。麗麗與韓總聽得仔細,答應去蘇州一趟。玲子看一眼菱紅說,中國人吃飯,為啥要帶東洋人進來,廿八歲的人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