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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二十四章

  一

  陶陶時常去延慶路。黃昏,夜裡,只要有機會,就去看小琴。心中有人,外表也顯得忙,即便應酬,等於趕場子,吃到六七點鐘,想出理由告辭,叫一部車子,直開延慶路,進了門,小琴就貼到身上來。有一次,菜場老兄弟過生日,陶陶敬了三杯酒,推說去醫院吊鹽水,急忙出來,竟然於走廊裡,碰到一個氣韻矜貴的女人,穿千鳥格套裝,大波浪頭髮,面帶三分醉。陶陶難免多看一眼。對方忽然立定,講北方話說,嗨,還認識我呀。陶陶一嚇,原來是潘靜。陶陶講北方話說,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潘靜笑了笑,顯然吃了酒,兩人接近,陶陶仍舊聞到潘靜身上熟悉的香氣。潘靜說,我還行,最近忙什麼哪。陶陶說,也就這點破事。

  潘靜說,前幾天我還惦著,今兒就見了。陶陶看看表說,我有急事,再聯繫吧。陶陶離開潘靜,一路朝前走。潘靜在後面頓腳說,陶陶,陶陶。飯店門口有空車,陶陶開車門說,到延慶路。關門,眼睛一閉,車子開了十分鐘,潘靜電話就進來。潘靜說,陶陶,我難道會吃人,對我太不尊重了吧。陶陶說,我真有事。潘靜說,真的。陶陶說,好久不見,本想多聊幾句。潘靜說,虧你還這麼說,那咱倆明天見,說個地方。陶陶說,明天沒時間。潘靜說,那哪天,後天成嗎。陶陶說,後天,後天嘛。潘靜說,晚上也可以,我家也行。

  陶陶說,這個,酒多了吧。潘靜不響。陶陶說,我有空給你電話。潘靜忽然激動說,我這也太失敗了,我這樣的女人,居然會被拒絕,我問你,究竟對我怎麼想,說個真實的想法成嗎。陶陶說,已經講清楚了,不是嗎。潘靜說,我不清楚,不清楚,我恨你,恨你,恨你。電話掛斷。陶陶朝後一靠,歎氣連連。這天夜裡,陶陶抱緊小琴,一言不發。小琴周全,同樣一聲不響。等送陶陶出弄堂,小琴說,最近要少吃酒,心裡想到啥,樣樣告訴我。陶陶不響。回到屋裡,開了門,見芳妹正對房門坐定,眼光筆直,精神抖擻。芳妹說,回來啦。陶陶覺得口氣不對,有麻煩,悶聲不響。芳妹說,面色不對嘛,剛剛做了幾趟。

  陶陶說,啥。芳妹說,自家做的生活,以為自家曉得,褲子拉鍊拉拉好。陶陶朝褲子看了一看。芳妹說,校門經常開,校長容易傷風咳嗽。陶陶說,瞎講有啥意思。芳妹說,我對老公,算得寬鬆了,講起來雌狗尾巴不翹,雄狗不上身,但是一門心思外插花,屋裡軟,外面硬,樣樣只怪別人,可能吧。陶陶說,夜深人靜,輕點好吧。芳妹說,我管啥人聽不聽,隨便聽,還要啥面子呢,我現在,面子,襯裡,已經輸光輸盡了,今朝一定要講出來,夜裡去了啥地方,跟啥人做的。陶陶說,喂,神經病又發了,我不可能講的。芳妹說,好,不講對吧,我來講,不要以為我是瞎子,我一直懷疑,也一直曉得,再問一遍,要我報名字,還是自家講。陶陶不響,心裡有點嚇,嘴巴硬到底說,講名字,講呀。芳妹說,蠻好,漿糊繼續淘,為啥叫陶陶,可以淘,我只問,今朝夜裡,松褲腰帶的女人,發嗲發騷,出幾身汗的女人,名字叫啥。陶陶說,不曉得。

  芳妹說,真要是無名無姓的野雞,我還氣得過,講,講出來。陶陶說,啥人。芳妹冷笑一聲說,我講了。陶陶說,可以。芳妹說,還有啥人,當然就是這個女人。陶陶講,啥人。桂芳說,狐狸精,外地女人。陶陶一嚇說,啊,啥人啥人。芳妹說,除了潘靜,還有啥人。陶陶聽到這個名字,心裡一松,叫一聲耶穌。芳妹說,不響了是吧,這樁事體,現在就講清爽,準備以後哪能辦。陶陶說,真是又氣又好笑,我跟這只女人,會有啥事體呢,也就是走廊裡講了兩句,通一次電話,可能是吃了酒,我神志無知。芳妹說,講得圓兜圓轉,合情合理,說書先生一樣。陶陶說,我確實一聲不響呀,後來。芳妹說,對呀,後來呢,後來,就開了房間。陶陶說,啥。芳妹說,不要緊張,房間單子,潘靜馬上可以送來,我早就相信了,會有這個結果。陶陶一嚇。芳妹說,潘靜剛剛來電話,全部坦白,兩個人做過幾次,心裡做,事實也做,三上兩下,倒騎楊柳,旱地拔蔥,吹喇叭,吹薩克斯風雙簧管,是吧,發了多少糯米嗲,樣樣不要面孔的事體,全部講出來了。

  陶陶跳起來說,娘個起來,逼我做流氓對吧,根本是瞎七搭八的事體,講得下作一點,真正的說書先生,就是這只外地女人,我連毛也見不到一根,這社會,還有公理吧。芳妹跳起來,方凳子一摜說,喉嚨響啥,軋姘頭,還有理啦。陶陶說,喂,用點腦子好吧。芳妹忽然哭起來說,成都路大碟黃牛房間裡,已經勾搭成奸了,現在目的達到,腰板硬了,要養私生子了。陶陶大叫一聲,不許唱山歌。芳妹哭得更響,此刻,忽然電話鈴響。兩個人一驚。

  陶陶拎起電話,潘靜聲音,是深夜電臺熱線朦朧腔調,標準普通話說,對不起,陶陶,我剛才心情不好,陶陶,你心情還好嗎,有太多的無奈與寂寞,不要難過,我唱一首歌安慰你,你的心情/現在好嗎/你的臉上/還有微笑嗎/人生自古/就有許多愁和苦/請你多一些開心/少一些煩惱/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陶陶此刻,忽然靜下來,潘靜的靜功,仍舊發揮作用,一時之間,陶陶感覺自己靜下去了,一直靜下去,渾身發麻,甜酸苦辣,靜湧心頭。芳妹一把搶過話筒,大喊一聲說,下作女人,騷皮,再打過來,我報警了。芳妹電話一摜,陶陶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芳妹說,事體已經清爽,現在講,準備哪能辦。陶陶搖頭說,我實在太冤枉了。芳妹說,當初我跟潘靜講過,如果做了十趟廿趟,就可以談。現在看起來,不止十趟廿趟,我是輸光了。

  陶陶說,事體總會搞清爽的。芳妹說,搞啥呢,再搞,這個嚇人的社會,搞出一個小人,老婆頂多叫一聲啊呀,我看得多了,今朝夜裡,就解決。陶陶說,解決啥,談也不要談。芳妹說,不談對吧,有種做,有種就走,走呀。陶陶說,走到啥地方去。芳妹冷笑說,問我做啥,開房間呀,到騷皮房間裡去呀。陶陶說,再講一遍。芳妹說,我怕啥,有種,就立起來,立起來,不做縮頭烏龜,敢做敢當嘛,上海男人嘛。芳妹拉開大櫥,拖出幾件衣裳,塞進一隻拉杆箱子,開大門,轟隆一響,箱子摜進走廊。陶陶立起來,兜了幾轉說,好,蠻好,一點情分不講是吧。芳妹兩眼圓睜說,有種吧,有種就出去,大家結束。陶陶立起來,走到外面,背後哐的一響,哢嚓一記反鎖。陶陶拖了箱子,走出弄堂,坐到街沿上發呆。一部計程車開到面前,司機說,到虹橋啊。陶陶不響。車子開了幾步,倒車回來說,朋友,七折可以了吧,脫班就討厭了。陶陶不響,爬起來開了門,箱子朝裡一摜說,到延慶路。

  ***

  造化弄人。這天半夜,陶陶昏頭昏腦回到延慶路,進門竟然一嚇。房間裡,取暖器燒得正熱,檯面上一隻電火鍋,一盆羊肉片,一盆腰花,還有餛飩,黃芽菜粉絲腐竹各一盆,一對酒杯,兩雙筷,兩碟調料。小琴穿一件湖縐中袖鏤空睏袍,酥胸半露,粉面桃花。陶陶說,小琴做啥,等啥人。小琴笑笑不響。陶陶說,鄉下阿姐要來。小琴說,下個月來。陶陶說,這是。小琴說,等朋友來呀。陶陶說,朋友呢。小琴說,查戶口啊。陶陶說,男的女的。小琴說,男的呀。陶陶不響。小琴走過來說,呆子,我等陶陶呀。陶陶勉強一笑,坐到箱子上說,嚇我一跳,賽過諸葛亮了。小琴說,我曉得陶陶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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