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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菱紅說,為啥不可以。日本人坐得筆挺,菱紅隨勢一靠。玲子說,一句中文不懂。菱紅說,吃一點上海小菜,總可以吧。玲子說,這次,是包一年,還是兩年。亭子間小阿嫂說,啊,眼睛一霎,菱紅有了男人了。阿寶說,張愛玲講,做女人,包養要早。菱紅笑笑說,我歡喜寶總的噱。小阿嫂說,葛老師有個侄子,條件不錯,剛剛國外回來。菱紅說,做啥行當呢。葛老師說,會計師,五百強大公司。菱紅說,這是唐僧肉,我有興趣的,現在打電話。小阿嫂露懼說,日本人在場呀。玲子說,這次是無性包養,不要緊的。俞小姐說,啥意思。麗麗莞爾一笑。菱紅說,就等於,現在有男人抱我,就是香我面孔,日本人無所謂。滬生說,不可能的。

  菱紅說,要試吧,日本人根本不吃醋。大家看看日本人。麗麗笑說,試試看。菱紅就立起來。俞小姐說,大家文明一點好吧,尤其新朋友韓總面前。韓總說,不礙的,我樣樣明白,樣樣懂。菱紅說,韓總是明白人。範總說,好是真好,檯面上,就應該有甜有鹹,有葷有素。菱紅說,一聽包,就想到抱,一講到抱,就覺得我低檔,一般的結婚,跟包,有啥兩樣呢。阿寶說,好。俞小姐說,法律上面不一樣。菱紅笑說,對呀,我最講法律,講文明,所以,我不搞男女關係,無性無欲,但我靠一靠,總可以吧。菱紅靠緊日本人。玲子笑說,像啥樣子,廿八歲的人了,一點不穩重。

  大家吃了幾輪。麗麗說,菱紅姐姐一開口,就是特別。菱紅說,別人不講,不做的事體,我來講,我來做,一般事體,幾千幾百年,基本一樣普通情節,故事,多講有啥意思呢。葛老師冷笑說,驚險故事,上海要多少。小阿嫂說,還是少講講,吃菜。葛老師說,我可以講吧。玲子說,可以。葛老師說,以前,有一個外國老先生故世了,身邊的老太,蓋緊被頭,同床共枕,一死一活,過了好多年,前幾天呢,本埠也有了,一個老太故世了,身邊的老先生,悶聲不響,不通知火葬場,每夜一死一活,陪老太半年多,一直到鄰居覺得,味道不對了,穿幫了,這是電視新聞,夜裡六點半播出,這個老先生對鏡頭講,自從老太一走,心裡就慌了,天天做噩夢,但只要一碰身邊老太,也就心定了。俞小姐說,標準神經病。麗麗說,嚇人的。葛老師說,我是傷心。小阿嫂說,現在吃飯,膩心故事少講。葛老師說,男女現在有這種情分,是難得了。小阿嫂說,要命,我隔壁的鄰居,也是老夫妻,萬一一死一活,我是嚇的。菱紅冷笑。

  玲子說,是呀是呀,有一種女人,表面上,是關心老頭子,其實,有情分吧。小阿嫂不響。阿寶說,我爸爸講了,人老了,就準備吃苦,樣樣苦頭要準備吃。菱紅說,不一定吧,我以前到花園飯店,碰著一個八十多的老先生,根本就是享福人,頭髮雪白,人筆挺,一看見我,老先生慢慢踱過來,背後一個日本跟班,夾了一隻靠枕。老先生講,小姐會日文吧。我點點頭。老先生講,可以坐下來談幾句吧。我點點頭。老先生坐進大堂沙發,日本跟班馬上墊了靠枕。老先生講,我是老了,我只考慮享福。我點點頭。老先生講,如果小姐同意,現在就陪我,到前面的大花園裡走一走,可以吧。我答應。兩個人立起來,老先生臂膊一彎,我伸手一搭。老先生可以做我外公,有派頭,日本跟班收起靠枕,皮包一樣,隨身一夾,旁邊一立,我跟老先生走出大堂,到前面大花園裡散步,小路彎彎曲曲,兩個人一聲不響,聽鳥叫,樹葉聲音,走了兩三圈,三刻鐘樣子,全高跟皮鞋,我不容易,回到大堂,老先生講,天氣好,菱小姐好,我是享福。我笑笑。老先生微微一鞠躬講,添麻煩了。我鞠躬講,不要緊。老先生講,明朝下午兩點鐘,菱小姐如果方便,再陪我走一趟。我點點頭。老先生講,菱小姐有電話吧,我最懂數位了,號碼講一遍,立刻就記得。我報了號碼,就走了,第二天吃了中飯,老先生電話就來了,約定兩點鐘散步,第三天吃中飯,電話來了,約定兩點鐘散步,第四天。

  玲子打斷說,一共幾天。菱紅說,第四天兩點鐘散步,照例到兩點三刻結束,我陪四次了,老先生講,本人就要回日本了,菱小姐有啥要求,儘管講。我不響。我當時稀裡糊塗,我講啥呢,滬先生可以猜猜看。滬生說,簡單的,要我講就是,我準備去日本。菱紅不響,眼睛移過來。阿寶說,祝願中日兩國人民友誼,萬古長青,再會。菱紅看了看韓總。麗麗說,我建議是,夜裡再去坐船,浦江遊覽。韓總想想說,我想開店,想做品牌代理,可以吧。大家笑笑。這個階段,玲子一直與日本人翻譯,此刻大家看日本人。玲子說,日本人講了一首詩,意思就是,今朝的櫻花,開得深深淺淺,但是明朝,後日呢。大家不響。葛老師說,要是我來講,簡單,我想好了,我準備日夜服伺老伯伯。大家看亭子間小阿嫂。小阿嫂眉頭一皺說,我不講,請範總講。範總說,總共去了花園四次,不客氣,這要計時收費了,然後,建議去蘇州滄浪亭,最後散步一次,散散心。阿寶與滬生大笑三聲。

  俞小姐說,太荒唐了,非親非眷,陪一個糟老頭子逛花園,有空。玲子說,贊。菱紅不響,面孔紅了,像有了眼淚,之後笑了笑說,大家講的,是七裡纏到八裡,我當時講得簡單,我最喜歡花園飯店,眼看飯店造起來,又高又漂亮,我真不曉得,最高一層,是啥樣子。老先生笑笑,帶我乘電梯,到了三十四層套房,日本跟班開了房門,輕輕關好,房間裡就是兩個人,我激動得要死,想不到,我可以到花園飯店頂層的房間裡了,下面就是上海呀,前面,四面,全部是上海,我真的到了此地呀,像夢。菱紅講到此地,不響。小阿嫂說,後來呢。菱紅說,後來,我就走了,老先生講,過三個月,再來上海,要我等電話。我講,好的。我就一直等電話,結果等到現在,等我上海,東京,來回多少趟了,等我跟日本和尚結婚,離婚,最後回到上海,一隻電話也等不著。葛老師說,老先生一定是過世了。菱紅說,大概吧,否則,一定會來電話的。大家不響。菱紅說,但我還是等,已經等慣了,一輩子,死等一隻電話的女人,是我。俞小姐說,我比較懷疑,兩個人到了房間裡,就是看看風景,不符合邏輯。麗麗說,我相信的。小阿嫂說,如果老先生出手,一定大方。菱紅冷笑說,是呀是呀,大多數人,一定這樣想,好像我是妓女。

  進賢路開過一輛大客車,地皮發抖。大家不響。滬生說,我不禁要問了,這是一場夢,還是一部電影。韓總說,從頭到尾巴,一個大花園,一老一小兩個人,走來走去,比較單調。阿寶說,有一部電影,兩個美女約老先生跳舞,一幫年輕人,進房間,搶夜禮服,老先生好不容易軋進去,只有空衣架,牆角一隻紙袋裡,有一套郵差制服,接下來,老先生穿了皺巴巴郵差制服,走進跳舞大廳,男男女女舞客看見,突然燈亮,音樂全部停下來。菱紅說,後來呢。阿寶說,忘記了。菱紅說,這像做夢,寶總,有問題了。玲子說,我聽講,寶總的心裡,只想過去一個小小姑娘。

  阿寶不響。葛老師說,講到了老先生,前幾年,我跟一個日本老朋友,到塞班島,點過一個女人,當地中國小姐不少,講是小姐,多數已經四十出頭,燈光暗,等小姐近身,四十多歲女人,一面孔哭相,我不大開心。我講日文說,小姐有啥心事。女人講日文說,父母生了重病,缺一筆鈔票,因此苦惱。我不響。女人講,先生喜歡我苦惱,對吧,還是喜歡我哭。我講,此地,還有啥項目。女人講,隔壁房間,樣樣有,來的客人,比較特別,讓小姐打耳光,拉頭髮,吃腳趾頭也有,只要滿意,全部可以做。我不響,我身邊的日本老先生笑笑。女人講,有個老客人,只喜歡裝死,讓小姐跪到身邊,哭個十幾分鐘,就滿足了。女人講到此地,我罵了一句,賤人。女人一嚇。我講,到底受啥刺激,做了啥噩夢,還是中國父母生神經病。女人哭喪面孔講,先生,先生,真是對不起,是我發昏了。日本老朋友問,老實講講看,到底是為啥。女人不響。我一把捏緊女人的面孔說,講呀。女人哇的一叫,哭喪面孔說,是我心裡煩,確實,是我父母生了大病,現在請尊敬的先生,打我幾記耳光,打我屁股,大腿,也可以,打了,我就適意了。我不響,捏緊女人面皮不放。女人講,因為急得發昏,胡說八道了,請先生原諒,實在失禮了。我喊一聲,媽媽桑。一個胖女人連忙進來。我松了手問,此地用這種惡劣態度,服侍客人,還有責任心吧。媽媽桑是倒眉毛,聲音像蚊子叫,哭喪面孔講,全心全意服務客人,要讓客人稱心滿意,是本店最大的責任心。我講,既然要客人愉快,為啥私人父母事體,帶到工作裡來,擺出這副死人哭喪面孔,應不應該。我當時,真想扭媽媽桑一記面孔,想不到,媽媽桑已經猜到了,湊近過來,面孔自動送上來。我看了看,肉太厚,粉太多,我不動手。媽媽桑馬上就落跪,頭碰地板道歉。我講,上年紀的人,最怕看見小輩哭相,等於是哭喪,好像,我馬上要翹辮子了,馬上要開追悼會,要進火葬場。媽媽桑翹高屁股,頭碰地板,不斷道歉。我講,立刻叫這只死女人滾蛋,滾回上海去,我不想再看到這種賤人。媽媽桑唯唯諾諾,屁股翹高,頭碰地板,立起來,再鞠躬,嘴巴一歪,旁邊的女人一低頭,腳步細碎,連忙跟出去,走到一半。我日本老朋友講,慢。兩個女人立刻不動了。老朋友摸出支票簿講,死過來。女人哭喪面孔轉過來。老朋友講,賤人,父母看病,缺多少鈔票。女人低頭不響。我講,快講呀,死人。女人哭喪面孔不響,鞠躬落跪,翹高屁股,頭碰地道歉。老朋友歎口氣,戴眼鏡,湊近檯燈,開了一張六十萬日幣支票,飛到地上說,快點死出去。女人伸出兩根手指頭,支票一鉗,跟媽咪一路鞠躬,屁股朝後,慢慢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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