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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銀鳳說,這天我下班,海德就對我攤牌了,海德講,過去工人階級搞罷工,搞一個禮拜,就加工資,現在搞文革,窮喊口號,有實惠吧,有一分一厘便宜吧,屁看不到一隻,甲板上一個女人也看不見,房間裡的老婆,倒有了外插花,這是啥社會,當時我聽了不響,老古話講,無贓不是賊,簿子不是照片,不是答錄機,我可以賴,可以不認帳,但想到以前,想到我跟癟三有過這種吃豆腐的惡陰事體,我心裡發虛,這一記報復,太辣手了,等於兩面夾攻,萬針刺心,我肚皮裡噁心,翻上翻下,是折壽的,我的表情,肯定也變色了,如果再提以前這件事體,癟三肯定死不認帳,海德也一定覺得,肯定是我發騷,褲帶子太松,主要是,小毛哪能辦,我不敢爭了,全部吞進,吃進,隔一日,我就對小毛講,以後不聯繫了,關係結束了,我一面講,想到前幾天,兩個人還粘牢不放,要死要活,當時我再三許願,這輩子跟定了小毛,一直要好下去,現在變了面孔,小毛完全是呆了,我又不能解釋,小毛娘,也是閉口不談,只是逼小毛結婚,海德見了小毛,照樣笑眯眯,小毛多少悶啊。

  銀鳳講到此地,落兩滴眼淚說,真如果講了,也許小毛會弄出人性命來,手裡有武功,力道大,二樓爺叔房間,也許是敲光,燒光,全弄堂的人,踏穿理髮店門檻,我跟小毛,面孔擺啥地方呢,我只能全部悶進,吃進。阿寶不響。銀鳳說,這天夜裡,我見到阿寶跟滬生,表面上,我是談談講講,面孔笑,心裡落眼淚,我到啥地方去哭呢,想不到,小毛聽到議論,沖進來發火,我完全理解,多少恨,多少痛,可以講吧,小毛不講,我一句不能講。阿寶不響。銀鳳掩掩抑抑,句句眼淚。阿寶歎息說,二樓爺叔的房間,真應該三光政策,敲光,燒光。銀鳳說,我現在,只巴望小毛安定,一世太平,忘記這條弄堂算了,就當我是死人,已經翹了辮子,完全忘記我,最好了。阿寶搖頭。銀鳳說,癟三手裡,肯定還有我跟海德的賬,真是齷齪,下作,上海人講起來,我是黴頭觸到了南天門,嫁到這種嚇人的房子裡來,碰得到這種癟三。阿寶不響。銀鳳說,我現在,做人還有啥意思呢,我跟海德,還有啥味道,我只想去死了。阿寶不響。

  二

  滬生遭遇搬家之變,哥哥滬民當即病倒,萎靡不起。有次滬生出差,特意請了阿寶照應滬民。當時,蘭蘭已到街道衛生站幫忙,也經常請「赤腳醫生」上門照看,滬民逐漸康復,時常與外地戰友寫信,打長途電話,存了一點全國糧票,預備離開上海,外出度日。滬生以為只是計畫。但一天下班回來,發覺滬民真的走了。滬生趕到北站,尋了兩個鐘頭,根本不見滬民影子。當時上海到新疆,黑龍江的火車班次,俗稱「強盜車」,候車室位於北區公興路,一人乘火車,全家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車廂內,一側行李架已經壓塌,乾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無處擺放的惡性循環,上車就是全武行,打得頭破血流。這天滬生到了車站,內外尋找,到處人山人海,大哭小叫,軋出一身汗,茫然四顧,旁邊有人一拉。滬生一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鹹菜,人瘦極,眼神恍惚。滬生定睛一看,叫一聲說,姝華。女人一呆說,是叫我呀,這是啥地方。滬生說,我滬生呀,此地是上海。姝華張大嘴巴說,滬生來無錫了。滬生說,此地是上海公興路。

  姝華說,無錫火車站關我進去,現在放我出來了。滬生聞到姝華身上一股惡臭。姝華說,我想吃飯。滬生拉緊姝華說,跟我走。姝華說,我是準備走的。滬生撩開發黏的頭髮,看看姝華眼睛說,走到哪裡去,上海還是吉林。姝華雙目瞪視,想了想說,到蘇州去,到滄浪亭好吧,波光如練,燭盡月沉。滬生說,出毛病了,快走。兩個人拖拖拉拉,踏進公興路一家飲食店,叫兩碗面,兩客生煎,滬生毫無胃口。姝華低頭悶頭吃。滬生說,吃了以後,就回南昌路。姝華說,我想去吉林。滬生說,是從吉林出來,還是去吉林。姝華悶頭吃。滬生說,完全不像樣子了,出了啥事體。姝華說,講我是逃票,關到無錫,後來放我了。滬生說,關了多少天。

  姝華說,一直有人抄身,亂摸,有人抄不出啥,以為鈔票塞到牙膏筒裡,結果呢,塞到月經帶裡。滬生說,去蘇州為啥。姝華笑一笑背誦說,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滬生說,啥名堂。姝華說,南昌路曉得吧。滬生說,曉得,現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華說,以前叫環龍路。滬生歎氣。姝華笑說,復興公園,以前有「環龍紀念石碑」,上面有字,好像是,紀念飛行家,環龍君祖籍法京巴黎,飛機於1911年上海失事。滬生說,停停停,不要再講了。姝華說,碑上刻詩,光輝啊/跌爛於平地的人/沒入怒濤的人/火蛾一樣燒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滬生說,不要講了。姝華放了筷子不響。滬生七葷八素,身心疲憊。兩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過寶山路,乘幾站電車,姝華下車就逃,滬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講七纏八,跌跌衝衝,等敲開姝華家房門,已經半夜。姝華娘一開門,立刻大哭,對滬生千恩萬謝。

  ***

  三天后,滬生與阿寶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華是生了第三個小囡,忽然情緒異常,離開吉林出走。朝鮮族男人打來幾通電報,但上海見不到人。現在姝華稍稍恢復,兩個人進房間,姝華當面就問,蓓蒂呢。阿寶看見姝華的眼睛裡,重新發出希望的光芒,寶石一樣發亮。阿寶說,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養病。姝華說,我記得蓓蒂看到一條魚,一條魚。姝華娘說,妹妹,不講了,眼睛閉一閉。阿寶說,好好休息。姝華說,魚跳進了日暉港,黃浦江裡。滬生說,不講了。姝華說,池子又小又淺,水一動不動,人就看不到了。滬生說,姝華。姝華娘說,不許再講了。姝華閉了眼睛,靜了一歇說,朱湘有詩,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拖聲。大家不響。接下來,姝華講一串東北話,舌頭打滾,加朝鮮話,思密達,思密達。南昌路的汽車喇叭傳上來。阿寶說,好好養身體,我跟滬生先走。姝華閉眼睛說,小毛好吧。滬生頓一頓說,小毛結婚了。姝華歎息說,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寶說,倒也是,小毛極少動粗。姝華說,我想跟小珍去盤灣裡。阿寶應聲說,想去長風公園,好呀,再去爬山。

  滬生說,過幾天就去,好吧。姝華點頭笑了。滬生與阿寶也就離開了南昌公寓。阿寶感慨說,結了婚,女人就變了。滬生說,小毛呢,結婚之前,先就絕交,變得更快。阿寶不響。滬生說,大妹妹也結婚了。阿寶說,這我想到了。滬生說,信裡告訴蘭蘭,人剛到安徽,男工就叮上來了,蚊子一樣多,每天叮得渾身發癢,後來聽了領導意見,跟一個技術員結婚了,否則,就算每天自帶三盤蚊蟲香,也無法上班。阿寶說,非常時期,只能非常處理。滬生說,以前城市女青年,講起來要革命,跑到解放區,非常時期嘛,一般結果,也就是年紀輕輕,跟一個幹部結婚配對,幹部待遇高,當時叫「350團」,女方三年黨齡,男方五十上下,團一級幹部。阿寶說,沒聽到過。

  滬生說,我爸講的。阿寶說,爸爸情況好吧。滬生不響。阿寶說,想開點。滬生說,大案子,性質就嚴重,毫無消息。阿寶說,飛機跌到溫都爾汗,等於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當年的案子,震級也不小的,地下工作的大領導翻了船,大批人馬落水,照規矩,一律是通知去開會,人到了現場,客客氣氣握了手,也就是隔離審查了,坐進汽車,車窗拉緊簾子,繞來繞去,開幾個鐘頭,到一個地方,每一幢別墅,關一個人,每天寫交代,一年多時間,我爸一直不明白別墅的位置。有次聽見窗外喊,賣麵包,賣麵包唻。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販穿弄堂賣麵包,我爸心裡一抖,做地下工作,人比較聰明,小販是沙喉嚨,聲音熟,這個聲音,皋蘭路經常聽到的呀,別墅位置,應該是上海,一定是市區,離皋蘭路應該不遠,屬於小販叫賣的範圍,聽這種聲音,我爸覺得,世界上最開心,最自由,最理想的職業,其實是小販,以前一直以為,參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了,就快樂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實不是,審查兩年,寫材料無數,等到釋放,發覺這幾幢別墅,原來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條弄堂。離皋蘭路,只有兩站路。滬生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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