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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二十三章

  一

  一次阿寶說,雪芝,我來乘電車。雪芝說,好呀。阿寶說,真的。雪芝說,乘幾站,還是幾圈。阿寶說,曹家渡到提籃橋,我乘兩圈。雪芝說,可以。阿寶說,要我買票吧。雪芝說,買啥票。阿寶說,我上來就坐。雪芝說,當然。阿寶說,坐前面,還是後面。雪芝說,坐我旁邊。阿寶說,碰到查票呢。雪芝說,就看阿寶講啥了。阿寶說,講啥。雪芝笑起來。阿寶說,講啥呢。雪芝笑了。阿寶說,明白了。雪芝說,講講看。阿寶說,我講了。雪芝睜大眼睛。阿寶說,我就講,我是雪芝男朋友。雪芝笑起來說,聰明,也是壞。兩個人笑笑。阿寶沉吟說,真的不要緊。雪芝笑笑。阿寶說,我的單位,是小集體,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說,可能的。阿寶不響。當時男女雙方,所屬單位的性質,極重要,小集體與全民,隔有鴻溝。曹楊加工組,像模像樣,有了門房,有了電話,阿寶做了機修工,總歸是小作坊。但雪芝照常來電話。5室阿姨說,阿寶,電話又來了。阿寶拎起電話,是雪芝的聲音。有次雪芝說,阿寶,我下禮拜過來。阿寶想想說,最好這個禮拜,小阿姨去鄉下了。雪芝說,是吧。到了這天,雪芝來曹楊新村看阿寶。下午一點鐘,天氣陰冷,飄小清雪,新村裡冷冷清清,房間裡靜。阿寶倒一杯開水,兩人看郵票,看豐子愷為民國小學生解釋《九成宮》。後來,雪芝發現窗外的臘梅。阿寶說,鄰居種的。雪芝說,嗯,已經開了,枝椏有筆墨氣。阿寶說,我折一枝。雪芝說,看看就好了。

  阿寶不響。雪芝說,真靜。阿寶說,落雪了。雪芝說,花開得精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霽,新月。兩個人看花,玻璃衍出一團哈氣,雪芝開一點窗,探出去,雪氣清冽,有淡淡梅香。雪芝說,天生天化,桃三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費功夫。阿寶說,這是臘梅,也可以叫真臘,黃梅。雪芝說,也算梅花呀。阿寶說,我記得一句,寒花只作去年香。雪芝說,梅花開,寒香接袂,千株萬本,單枝數房,一樣好看。阿寶說,嗯。雪芝不響。阿寶說,我有棋子。雪芝搖手說,算了。阿寶說,為啥呢。雪芝嫣然說,阿寶不認真的。阿寶笑笑。雪芝說,我只記得一個對子,棋倦杯頻晝永,粉香花豔清明。雪芝伸手,點到窗玻璃上,寫幾個字。阿寶覺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塵,靈心慧舌,等於一枝白梅。兩個人講來講去,毫不拘束。一個半小時後,雪芝告辭。兩人走到大門口,想不到碰著小珍。阿寶有點尷尬,悶聲不響,陪雪芝走到車站,又遇見5室阿姨,撐一把傘迎面過來,傘顯得厚重。5室阿姨看定雪芝,對阿寶說,冷吧,要傘吧。阿寶笑笑。隔天上班,5室阿姨說,女朋友啥單位的。

  阿寶說,電車售票員。5室阿姨說,哼哼,七花八花,七搭八搭,搭到全民單位女朋友了,這要請客的。阿寶不響。5室阿姨說,小珍見了雪芝,就對我講,明顯是「上只角」的面相。阿寶說,啊,阿姨跟小珍,現在還敢來往呀。5室阿姨說,當然了,不像有一種人,翻臉無情,說斷就斷,做人要憑良心。阿寶不響。此後,阿寶不便再請雪芝,來曹楊新村,改坐電影院,逛公園,有時,陪雪芝到電車裡做中班,如果雪芝賣後門車票,兩人可以多講一點,前門賣票,離司機近,比較無聊。之後有一次,阿寶到安遠路看雪芝,兩個人落子紋枰,未到中盤,外面進來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看了阿寶一眼,上樓片刻,也就走了。棋到收官,雪芝說,這是我爸爸。阿寶一嚇,陌生男人目光,當時閃一閃,像一粒黑棋,跌落到棋盤天元上。阿寶有點慌。雪芝敲敲棋板說,又亂擺了,又來了,專心一點呀。

  ***

  這天阿寶離開雪芝家,下午四點廿分,走到江甯路,背後有人招呼,阿寶回頭,是銀鳳,孤零零,像一張舊照片,神情戒懼,雙目無光。阿寶說,阿姐。銀鳳慘慘一笑。阿寶說,最近還好吧,對了,小毛好吧。銀鳳說,小毛結婚後,長遠見不到了。阿寶說,小毛真怪,狗脾氣一發,面孔說翻就翻。銀鳳不響。阿寶講了這一句,預備走了,但銀鳳不動,眼圈變紅。阿寶說,阿姐。銀鳳說,小毛以前,經常講起阿寶滬生,不要怪小毛了,全部是我錯。阿寶不響。銀鳳說,我跟小毛,是有情況的。阿寶說,啥。銀鳳輕聲說,講難聽一點,有過肉體關係。阿寶不響。銀鳳歎息說,結過婚的老女人,如果有了麻煩,責任就是我。阿寶局促說,已經過去了,這就算了,不講了。銀鳳說,我如果再不講,一定要尋死,要跳黃浦了,我實在悶煞了。阿寶說,阿姐,慢慢講,不急。銀鳳不響。兩個人移到路邊牆角。銀鳳說,到了最危險關頭,我哪能辦,人靠心好,樹靠根牢,我不可以害小毛。阿寶說,啊。銀鳳說,小毛以前溜進我房間裡,我一直以為,這是保險的,想不到,根本不保險,隔壁有一個最卑鄙的癟三,一直偷聽,偷看。阿寶不響。銀鳳說,二樓爺叔,天底下面最下作,最垃圾的癟三。阿寶不響。銀鳳說,小毛幾點鐘來,幾點鐘走,我跟小毛講啥,做啥,每次做幾趟,全部記下來,記到一本小簿子裡。阿寶說,會有這種人啊。銀鳳說,實在是下作,齷齪,暗地裡排我的班頭,我跟小毛不上班,這個人就請假,像是上班了,房門關緊,其實悶到房間裡偷聽,偷看,我後來明白,大床旁的板壁,貼了幾層道林紙,還是薄,有洞眼,隔壁看得清清爽爽。阿寶說,厲害了。銀鳳說,阿寶一定會想,這只老癟三,為啥盯我不放,我跟小毛初次接觸,人家就在場,全部掌握,其實我嫁過來,新婚第一夜,這只癟三,大約就偷看了,新倌人海德,頭一次出海,癟三開始搭訕我,熱天我揩席子,汏浴,換衣裳,後來我奶水多。

  阿寶搖手說,阿姐,事體過去,算了,想辦法調房子,搬場最好。銀鳳說,阿寶耐心一點,因為後來,闖了窮禍了。阿寶不響。銀鳳說,小毛發火的前幾天,海德回到上海,我是上班。這只癟三拿出這本帳簿,跟海德攤牌,小毛跟我,總共有幾次,一個禮拜幾次,一次做幾趟,全部有記錄,簿子攤到海德面前,陰險毒辣,男人只想戴官帽子,怕戴綠帽子,幸虧海德好脾氣,悶聲不響,送走癟三,請小毛娘到房間談判,要麼,小毛尋一個女人結婚,儘快離開此地,從此結束,要麼,海德跟我銀鳳離婚,小毛做接班人,接我住到三層樓去,真要這副樣子,海德就到居委會,全部兜出來,海德講得客客氣氣,這兩個解決方案,請小毛娘隨便揀。阿寶聽到此地,一身冷汗。銀鳳說,小毛娘自然是急了,連夜出門,幫小毛尋物件,讓小毛馬上結婚,總算有了春香,前世有緣,來搭救小毛。阿寶說,太嚇人了。銀鳳不響。阿寶沉吟一刻,看看銀鳳說,二樓爺叔,除非有仇,一般情況,不會這樣狠。銀鳳一呆。阿寶說,算了,已經過去了,不要多講了。銀鳳含恨說,阿寶這個問題,太刺我心了。阿寶不響。

  銀鳳羞愧說,是我做阿姐的不老實,瞞了一樁齷齪事體。阿寶不響。銀鳳說,當初嫁到二樓,隔壁這只癟三,就開始搭訕,動手動腳,吃我豆腐,我一直讓,不理睬,苦命女人,男人出了海,我等於寡婦,門前是非多,癟三天天搭,越搭越近,差一點拉松我的褲帶子,我是嚇了,萬一哪裡一天,真要是纏不過去,答應了一趟,癟三一定要兩趟,要三趟,房間近,開了門就來,天天講下作故事,每天想進來,有一次,我下定決心講,爺叔,再這樣講來講去,我就跟嬸嬸講了。這句一提,癟三笑了笑,買帳了,看是結束了,一切太平,我現在想,癟三就是從這天開始,記恨我的,表面還客氣,笑眯眯,心思我哪裡懂呢,等後來,我跟小毛有了來往,每一樣私房內容,一明一暗,這個人全部掌握,證據捏牢,直到這次總發作,唉,我等於做了一場噩夢,接了一場亂夢,幾趟嚇醒,急汗兩身。阿寶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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