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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三天后,蘭蘭約了滬生,阿寶,走進玉佛寺附近,一條新式里弄,去看蘭蘭的女同學,電車賣票員雪芝。蘭蘭說,雪芝的房子,照樣獨門進出,一樓到二樓,紅木傢俱,一件不缺,樓上小間裡,照樣有唱片,也有唱機。阿寶說,奇怪了,現在還會有這種好人家。蘭蘭說,雪芝爸爸,以前是鐵工廠小老闆,應該算資本家。滬生說,我不禁要問,革命到了現在,還有漏網之魚。阿寶歎息說,滬生到了現在,還講這種口頭語,還談革命。滬生忽然不響。蘭蘭說,大妹妹最倒楣,穿棉褲爬山,雪芝倒楣,是五個哥哥姐姐,全部下鄉了,講起來,雪芝條件好,大小姐派頭,平時要臨帖,打棋譜,集郵票,一賣電車票,馬上一副武腔,敲台板,搖小紅旗子。阿寶不響。

  三個人進了小弄堂,後門一開,眼前的雪芝,苗條身材,梳兩根辮子,朝陽格襯衫,文雅曼妙。阿寶吃了一驚,1970年代,工廠,菜場,國營糧油店,飲食店,每條公交線路,包括環衛所,可以看見容貌姣好女青年,阿寶看看雪芝,無意之間,想到了夜班電車,雪芝胸前掛一隻帆布票袋,座位上方,是昏黃的小燈,車子搖晃,嗡嗡作響,幾個下中班的男青年,認定雪芝的班次,每夜專乘這一趟電車,為的是看一眼雪芝,看一看雪芝的無指絨線手套,小花布袖套,絨線圍巾,中式棉襖,看雪芝一張一張整理鈔票,數清角子,用舊報紙一卷一卷,仔細包好,然後,拆開一疊車票的騎馬釘,預先翻松,壓進木板票夾,台板一關,移開窗玻璃,小旗子伸出去,敲車廂鐵皮,提籃橋提籃橋提籃橋,提籃橋到了,提籃橋到了。雪芝說,阿寶。蘭蘭推了推阿寶。阿寶發現,眼前的雪芝,吐囑溫婉,淺笑明眸。阿寶說,啊。雪芝說,阿寶,幾時讓我看郵票。阿寶說,我早就停手了,對了,最近有啥新票呢。雪芝想了想說,「勝利完成第四個五年計劃」,J8,十六張一套。

  阿寶笑笑。雪芝說,不過,我只集蓋銷票,我哥哥,兩個姐姐,安徽插隊,另外兩個姐姐,黑龍江農場,加上這幫人的同學,蓋銷票全歸我。阿寶不響,心裡不相信,陌生的雪芝,可以講個不停。桌面上有棋盤,硯臺,筆墨。阿寶說,我有一本豐子愷編的《九成宮》,我不寫字,雪芝要吧。雪芝說,民國老版本,我要的。滬生說,如果1966年,雪芝多寫幾批大標語,多寫橫幅,等於多練榜書,更容易提高。阿寶說,這要看情況,當時最時髦,就是「新魏碑」了,馬路上,到處「新魏碑」,我比較噁心。雪芝說,阿寶講得有意思,字確實要清貴,要有古碑氣,要舊氣,不可以薄相。滬生不響。雪芝說,「新魏碑」呢,硬僵僵,火氣太足,結體就不一樣了。滬生說,一筆一畫,峭拔剛勁,激情十足,為啥不好呢。阿寶輕聲說,已經吃足苦頭了,還要激情。滬生不響。蘭蘭說,1966年,雪芝還是穿開襠褲,就會寫大字了。雪芝拍一記蘭蘭說,要死了,十三。大家一笑。蘭蘭領滬生到樓上聽唱片,阿寶與雪芝,落子棋枰,房間裡靜,阿寶想到雪芝賣票的樣子,心生憐惜。這天回去的路上,滬生看了看阿寶說,連輸了兩盤,肯定是有意的。阿寶說,我一直是臭棋,從來不動腦筋,只是看雪芝,夾一粒黑子,端端正正撳下來,滴的一記,雅致相。滬生不響。

  阿寶說,棋一動,就曉得對方心氣,無論打劫,死活,收官,雪芝根本無所謂,一點不爭。滬生不響。兩個人到飲食店吃餛飩。阿寶說,滬生,想開一點。滬生不響。阿寶說,小毛發作這天,滬生倒是嘻嘻哈哈,跟銀鳳又講又笑。滬生說,是苦笑,懂吧,也是酒吃多了。阿寶說,是吧。滬生說,大家全部是明白人,這一夜,大家全部不對頭了,小毛,銀鳳,我呢,更是不談了。阿寶不響。想到這一天,阿寶得知滬生家中變故,黃昏趕到武定路,開門先吃一驚,兩個房間,灰塵之中,只有兩床地鋪。滬生無精打采,看看阿寶說,我還可以,滬民情緒不好。滬民裹緊一條棉花胎,一動不動。阿寶拖滬民起來,摸出皮夾說,阿哥,麻煩去買點酒菜上來,大家隨便吃一頓。滬民勉強起身,摸一把面孔,下樓去買。阿寶到走廊裡,尋著一把破掃帚,四周粗粗打掃。滬生說,我無所謂。阿寶說,搬也就搬了,當年,我搬到曹楊新村,鄰居要圍觀,此地算靜的。滬生不響。阿寶笑說,想起我祖父講,做官的抄家,完全是應該,抄到生意人頭上,千古少見。滬生說,為啥。

  阿寶說,也就是隨便講講,太平天國,長毛造反,照樣一路抄殺,不管官民,這就是革命。滬生說,觀點混亂,人呢,還是要以階級來分,就算到了出事前一天,我爸爸講起來,是為了階級,為了國家,不是為個人,我爸爸已經無法退縮,身不由己了。阿寶說,這我全懂,向來如此,只要是上面大領導出事體,也就是打悶包,內部處理,下面一大批人,準備翻船,唐宋元明清,一式一樣。滬生說,不多講了,接受現實,我隨便。不久,滬民買來幾包熟菜,兩瓶加飯酒。三個人悶頭吃了,坐到夜裡七點半,滬生送阿寶下樓,路上一直亂講,結果糊裡糊塗,兩人順西康路一直走到大自鳴鐘弄堂,理髮店鎖了門,樓下喊小毛,無人答應,轉到後弄堂,銀鳳穿一套月白棉毛衫,靠近水鬥搓毛巾。銀鳳笑笑說,大概是滬生,阿寶對吧。阿寶說,小毛呢。銀鳳說,上班到現在也不回來,不要等了。滬生說,不要緊的,我坐一坐。

  銀鳳看看樓上,輕聲說,還是回去吧。阿寶說,我以前見過嫂嫂吧。銀鳳微微一笑說,反正我認得阿寶。滬生笑笑,酒眼朦朧,看見面前少婦,心情松一點。兩個人坐進理髮店,銀鳳依了鏡臺,說笑十多分鐘。想不到,小毛沖進來大發作。事後,銀鳳抽泣一陣,木然上樓。兩個人呆坐許久,滬生說,還是走吧。滬生拉了阿寶,走出店門。阿寶說,結束就結束。滬生不響。阿寶說,最後再看一看,理髮店這一頁,也就翻過去了。滬生看定寂靜的弄堂,路燈昏黃,一隻野貓穿過。滬生說,如果是結拜弟兄,也許就好一點。阿寶歎息說,人是要變的,情況變了,一切會變。滬生不響。阿寶說,既然小毛要結束,我買帳。滬生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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