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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此刻,小毛娘說,小毛,進來呀。春香說,小毛認得我吧。小毛笑笑,三個人進前廂房,裡面一隔為兩,前間擺大櫥,方檯子,縫紉機,麵湯台,擺一部26寸鳳凰全鏈罩女式腳踏車,牆上有春香父母照片,五斗櫥上面,掛一隻十字架,下面供一瓶塑膠花。後面一半,上搭閣樓,下面隔出一小間,有小窗玻璃,裡面是雙人床。小毛娘感歎說,春香好看吧。小毛不響。小毛娘看看四周說,房間好,樣樣舒齊,小毛覺得呢。小毛說,瞎講啥呀。春香說,是呀,阿姨也太直了,難為情的。小毛不響。春香說,小毛,現在還練拳吧。小毛說,長遠不練了,小姐姐哪裡聽來的。春香兩眼看定小毛說,有幾年一直看到呀,當時,我做環衛所蘇州河駁船生活,船過了洋鈿橋,上糧倉庫,經過葉家宅,岸上有一塊空地,幾次看到小毛練拳頭,我跟值班長講,這就是我弟弟。小毛娘說,蘇州河有多少垃圾碼頭,多少糞碼頭,春香樣樣曉得。小毛不響。

  弄堂背後是蘇州河,一陣一陣,是夜航船汽笛聲,河對面,是潭子灣,弄堂旁邊有啤酒廠,路西不遠,申新九廠高樓,每一個鐵絲窗柵欄上,零縑碎素,掛滿棉絮,風裡無數飛舞白鴿。春香的房間走廊,飄過來蘇州河氣味,棉紗味道,啤酒花隱隱約約的苦氣。三個人坐了一個鐘頭,小毛娘帶了小毛告辭。春香送出弄口,春香說,小毛要常來。小毛不響。小毛娘拉了一把說,答應呀。小毛點點頭,笑笑。母子兩人一路往回走,小毛娘笑眯眯說,蠻好。小毛說,姆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體。小毛娘說,我已經定了,講起來,也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毛不響。小毛娘說,現在春香孤單了,春香娘故世前,我答應的,一定照顧好春香,現在只要春香滿意,就可以了。小毛說,不要講了,我根本不答應。小毛娘說,男青年如果怕難為情,家長就要做主,姆媽困難中求告領袖,這也是天意,小毛結了婚,就曉得老婆好了。

  小毛說,八字沒一撇的事體。小毛娘說,姆媽看定的人,不會有問題,牆壁上,確實有十字架,小毛看不習慣,可以商量,替換,姆媽以前信耶穌教,後來改信領袖,一樣的。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昨天,姆媽跟春香,已經分別做了禱告。小毛說,啥啥啥,昨天碰過頭了。小毛娘說,昨天,就是現在的辰光,我開口一談,春香就爽快答應了,因為見過小毛嘛。小毛一呆,覺得事體嚴重了。小毛娘說,自家房間小,哥哥姐姐,接下來要談朋友,辦婚事,住哪裡去,春香的房子,以前是申新廠職員宿舍,馬上要裝煤氣,還有啥缺點,國際飯店,也不過如此,姆媽真眼熱。小毛說,要住,姆媽去住,我不感興趣。小毛娘說,女人比小毛大個兩三歲,更懂事理,女大兩,賽過娘,將來服侍小毛,有啥不適意。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春香一講起小毛,眉花眼笑,這就是緣分。小毛說,太奇怪了,如果春香樣樣好,為啥拖到現在。小毛娘頓了頓,一部裝菜的帶魚車,歪歪斜斜經過馬路。小毛娘說,結過一次婚,兩個月裡就結束了。小毛說,啊,已經結過婚了。小毛娘忽然光火說,我耐耐心心一路講,還是不肯聽。小毛不響。小毛娘忽然哭了起來,啊啊啊,我想想我,真是苦命女人啊,啊啊啊,我一輩子,做牛做馬,我還有啥意思啊,啊啊啊。小毛說,姆媽,輕點呀,輕一點。這天夜裡,小毛難掩心中之悲。銀鳳改變態度,一定得知此事,面臨選擇,使小毛糾結,混亂。接下來的兩天,銀鳳看見小毛,冷淡裡帶一點客氣。海德一貫是熱情好客,毫無變化。

  到第三天,春香拎了水果籃,彩色奶油蛋糕上門。小毛父母非常高興,談談講講,坐了兩個鐘頭,春香告辭,小毛爸爸拉了小毛,送下樓梯。二樓兩家鄰居,開門來看,小毛尷尬至極。二樓爺叔,海德,笑眯眯盯緊了春香的胸口。銀鳳看到春香,眼神冷淡。短短三天時間,世界有變。第四天上班,樊師傅說,小毛要結婚了,蠻好蠻好。小毛一呆。樊師傅說,老婆大幾歲,浦東人喜歡大娘子,頂好。小毛說,我不答應,我娘就尋死上吊,窮吵。樊師傅說,小毛,討老婆,不是買花瓶,日腳過得去,就可以了,以前講結婚,就是盡孝,有道理的。小毛不響。樊師傅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說,春香不錯的,一看,圓端端面孔,雪雪白,肯定是賢慧家主婆,會養雙胞胎。小毛一嚇。樊師傅胡蘿蔔手指頭,捏了一張春香的照片,微微發抖,「人民照相館」,手工著色四寸照片,四面切花邊,春香燙了前劉海,一字領羊毛衫,紮絲巾,笑眯眯染兩朵紅暈,看定了小毛。

  樊師傅說,老娘家,特地來尋我,求我來看,我只講一個字,好。我贊成,我要吃喜酒。小毛拿了照片,心亂如麻,下班後,到葉家宅看望拳頭師父。師娘上班,金妹燒菜,陪小毛吃了幾杯,以往,拳頭師父最反感樊師傅,但這次非常贊同,只望小毛結婚。小毛有一點醉,慢慢走回大自鳴鐘,已經九點敲過,小毛懶得開門,走後弄堂,後門敞開,聽見理髮店堂裡有人說笑。小毛身體一避,裡面坐定兩個人,一個女人靠了鏡臺,仔細聽口音,是阿寶,滬生,銀鳳。三人有說有笑。銀鳳說,小毛的女朋友,交關標緻,有房子。滬生說,太不夠朋友了,我跟阿寶,為啥一點不曉得,有啥可以瞞的。阿寶說,嫂嫂結婚幾年了。銀鳳嗲聲說,我年紀大了。滬生說,嫂嫂笑起來好看。銀鳳笑說,我曉得滬生,早就熟的,一道看過電影。滬生說,這我記得,《多瑙河之波》,船長跟安娜。銀鳳軟聲說,是呀是呀。阿寶說,我一般只是夜裡過來,嫂嫂哪裡會認得。銀鳳笑說,這是秘密。滬生說,笑起來好聽。銀鳳輕笑,撩心撩肺。阿寶說,這個小毛,看到了新娘子,走不動路了。

  滬生說,大概是過夜了,這是允許的。銀鳳說,滬生真會說戲話。小毛靠了門框,一股熱血湧上來,慢慢走進理髮店。三個人發現小毛,身體一動。銀鳳穿一件月白棉毛衫,手拿一條毛巾,路燈光照過來,渾身圓潤,是象牙色,但此刻,小毛毫不動心,也並不難過。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說,講得不錯,我確實要結婚了,從現在起,大家不要再虛偽,不需要再聯繫。滬生說,小毛,做啥。小毛說,本來就不是結拜弟兄,我走我獨木橋,以後不必要來往了。阿寶說,小毛,酒吃多了。小毛說,我死我活,我自家事體,從今以後,大家拗斷。阿寶與滬生立起來說,小毛。銀鳳不動,凜若冰霜,忽然蹲下來抽泣。小毛說,對不起,大家到此為止,我決定了,說一不兩。講完這句,小毛十分平靜,忽然感到無所畏懼,能獨立面對一切磨難,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樓上,關門睏覺。

  三

  從此以後,大自鳴鐘弄堂理髮店,白天營業照常,夜裡永歸寂靜。小毛與滬生,阿寶絕交,婚後搬到莫干山路,很少回來。小毛娘眉頭皺緊。二樓銀鳳,形容憔悴,身材發胖。大妹妹,已去安徽山裡上班。只有蘭蘭與滬生有聯繫,時常見面。有次夜裡,兩個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園。蘭蘭說,理髮店裡,現在老鼠多起來了,一到夜裡,門口蹲兩隻野貓。滬生心裡一酸說,太冷清了,最近見到小毛吧。蘭蘭說,見過一次,不理不睬,脾氣完全變怪了。滬生不響。蘭蘭靠緊滬生,捏緊滬生的手說,人人不開心,阿寶也不開心,據說跟小珍分手了,滬生為啥不開心。

  滬生不響,同時也覺得,蘭蘭是細心人,這半年裡,滬生心情變壞,是家中發生了逆轉,起因是1971年一架飛機失事,數年後,牽連到滬生父母,雙雙隔離審查,隨後,拉德公寓立刻搬場。滬生與滬民兄弟兩人,指定搬進武定路一間舊公房,兩小間,合用衛生,與原來英式公寓,天地有別。此刻,滬生表面上笑笑,其實是有氣無力。滬生說,小姑娘,少管閒事。蘭蘭說,要開心一點,跟我講講嘛。蘭蘭貼近滬生。三角花園裡,到處是一對一對,抱緊的無聲男女,附近的夾竹桃,墨黑沉沉,滿樹白花。蘭蘭說,過幾天,跟我去聽唱片,散散心。滬生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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