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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二

  銀鳳與小毛約定,如果門前擺一雙拖鞋,表示想小毛。擺一雙布鞋子,想煞小毛。但環境有制約,陰差陽錯,有時,是小毛無興致,無動靜,銀鳳奈何。有時耐不過,聽見小毛上下樓梯,銀鳳忽然開了門,堂堂正正叫一聲,小毛。二樓爺叔房門大開,空不見人。但小毛不在狀態,自顧上樓下樓,銀鳳只能關門。最後,門口出現單只拖鞋,是緊急信號。小毛即便故意不見,走到三樓看書,吃醬瓜吃泡飯,眼前慢慢出現銀鳳的樣子,等於空氣有了變化,出了效果。整幢房子,無人會明白,一隻普通的海綿拖鞋,是如此涵義,只有小毛懂得,這就是上海人講的,辣手辣腳。每到此刻,小毛靈魂出竅,慢慢成為遙控模型,兩腳自動下樓。

  還好,二樓爺叔大門緊閉,小毛溜進銀鳳房間,拖鞋收進,坐到方格子被單上,銀鳳兩手掩胸,看了看小毛,鑽到小毛身邊來。小毛說,急成這副樣子了,討厭。銀鳳說,我是恨,只有恨了。小毛說,昨天夜裡,我來了幾個朋友,為啥要偷看。銀鳳笑說,我從來不看的。小毛說,看到啥了。銀鳳不響。小毛說,女人偷看,少有少見。銀鳳說,看得到啥呢,就算樓下,是天蟾舞臺,共舞臺,天天唱筱丹桂,我也不動心。小毛說,算了吧。銀鳳說,真的。小毛說,銀鳳看了還是不看,我心裡一本賬。銀鳳說,看得到啥呢,店堂裡又不開燈,一團一團黑影子,窸窸窣窣,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看不清,聽不到。小毛說,啥叫偷看,要的就是這種味道。銀鳳腰身一軟說,對是對的,我看來看去,心裡就癢了。小毛不響。

  小毛完全曉得,寂寞銀鳳,長夜如磐,冷眼看定樓下的世界,卿卿我我,是是非非,即便模糊身影,輕微動靜,讓銀鳳的眠床更冷,內心更熱。店堂是一個模糊焦點,大妹妹,蘭蘭,阿寶,小珍,滬生,樣子相貌,脾氣性格,相互關係,銀鳳經常提到。小毛說,這幫人比較無聊,滬生原來呢,還算正派,現在也學壞了,大妹妹跟蘭蘭,是花蝴蝶一樣。銀鳳說,我發覺,滬生對蘭蘭,已經有意思了,阿寶呢,帶了女朋友小珍進來,小毛就避開,門一關,兩個人抱緊不放。小毛說,不許講了。銀鳳說,兩個人到長凳旁邊抱緊。小毛說,管得太多了吧,心思太野了。海德哥哥,就要回來了,要靜一靜了。銀鳳不響。小毛說,過了幾個月,就會冷下來的,正常的。銀鳳說,啊,這是小毛的意思,準備冷下來了。小毛不響。銀鳳說,我不肯的,不會答應的。小毛不響,銀鳳輕聲說,我心裡的苦,以前吃過的虧,我可以跟啥人講呢。

  小毛一捏銀鳳的手說,跟我講。銀鳳畏懼說,這不可以。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太絕情了。小毛不響。銀鳳說,我已經想到,海德回來,夜裡跟我做生活的樣子,我表面不響,心裡不情不願,會更想小毛的,我喜歡的人,絕對不會變。小毛聽到此地,兩人相擁,無言而眠。這次見面後,過了六天,海德回到了上海。當夜小毛中班回來,銀鳳房門,已不漏一絲燈光,門口有海德的皮鞋,一隻折疊的外文紙箱。小毛推開三樓房門,開燈,檯子上有一包外國餅乾。小毛娘在簾子後說,回來了。小毛嗯了一聲。小毛娘說,早點休息,明朝夜裡,姆媽有要緊事體商量。小毛嗯了一聲。一夜無話。第二天小毛醒來,已是早上九點鐘。小毛下樓接水,跟王師傅講幾句,回到二樓,房門開了,銀鳳與海德吃泡飯,檯子上是油條,紅乳腐,蘿蔔乾炒毛豆。海德說,小毛進來,一道吃。小毛說,阿哥回來了。海德說,進來呀。

  小毛進去,銀鳳面色不好,一聲不響。海德立起來,走到五斗櫥前面,朝一隻米黃鐵盒子一撳,嗒一響,跳出兩片焦黃麵包。海德拿出一片,搨了黃油,讓小毛吃。另一片也搨黃油,擺到銀鳳面前碟子裡,銀鳳一動不動。小毛說,這機器叫啥。海德說,toaster,香港叫「多士爐」,我買的舊貨。銀鳳低頭說,買的,還是拾的。海德不響。海德說,外國人,單靠這只機器吃飯,因此又高又壯。小毛說,還有啥稀奇東西。海德說,這趟只有幾本舊畫報,裡面有鳳飛飛,鄧麗君,大陸無人曉得。小毛吃麵包片,翻一翻畫報。銀鳳不響,海德吃了一碗泡飯說,這趟回來,輪船差一點出事故。小毛抬起眼睛看海德,目光只停留海德的胸口。海德說,開到327海區,船長肉眼觀察,右前方有拖纜來船,航向是東南,0140階段,掛出垂直三盞白燈,一盞紅舷燈,距離大概四海裡了,船長看望遠鏡,對方仍舊是保向保速,接近到兩海裡,仍舊保向保速,變成交叉對遇局面,曉得危險了,鳴三聲短汽笛,來船仍然直接過來,要死吧,夜霧重,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船長大幅度左轉舵,最後,來船離船艏右側五十米通過,甲板吊緊大型構件,一根鋼絲繩斷裂,大家一身冷汗,如果有浪,壓艙「麵包鐵」大幅度移動,甲板上的貨色側翻,船一斜,阿哥就危險了,回不到上海了。

  銀鳳冷冷說,講這種事體,啥意思。海德苦笑不響,吃泡飯。小毛說,太危險了。講到此地,發現銀鳳仍舊冷淡。小毛說,我上去了。海德說,坐一歇。小毛說,我先走了,再會。等到下午,小毛在後門碰到了銀鳳。小毛笑笑。銀鳳低聲說,情況有了變化,以後,小毛跟我,不要再聯繫了,講定了。小毛一呆。銀鳳講了這句,眼睛不看小毛,端了面盆,直接跑到樓上,房門一關。

  小毛猝不及防,完全呆了。當天小毛娘下早班,回到房間說,小毛,吃了夜飯,陪姆媽到澳門路去一趟。小毛說,做啥。小毛娘說,路上再講。全家飯畢,母子兩人出門,沿西康路朝北,走澳門路。小毛娘說,人已經不小了,有樁事體,姆媽想了不少天。今朝出來,準備為小毛介紹女朋友。小毛停下來說,我不要女朋友,我不去。小毛娘說,去,姆媽講去,就要去,男人大了,就要討老婆,要有責任,領袖講過了,女人是男人身上一塊骨頭,意思是男女恩愛,工作好,身體也好。小毛不走。小毛娘說,要造反是吧,想翻天是吧,快點走,我跟春香小姐姐講定了,七點半,快點。小毛說,啥,啥春香。小毛搖搖頭,腦子空白,勉強跟了娘走,穿過江甯路,轉到莫干山路一條石庫門老弄堂,走進一戶人家的灶間,底樓前客堂,已經開了門,春香小姐姐立于門口。小毛娘招呼一聲說,春香。小毛心裡一跳。眼睛掃過去,房門口的春香小姐姐,鵝蛋面孔,眉眼忠厚,青絲秀潤。小毛記起了模糊的輪廓,小學生時期,春香來小毛家幾趟,春香娘與小毛娘,以前是教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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