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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對小毛來講,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觸。幾天後,小毛告訴了樊師傅。車間裡,排氣扇呼呼作響,樊師傅五隻胡蘿蔔手指頭,捉了一塊毛巾,一面聽,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淚。樊師傅說,聽得我傷心,銀鳳,確實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虧了,以後記得,做男人,一輩子等於走路,不管白天夜裡,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頭,一回頭,碰得到銀鳳,也碰得著赤佬。小毛不響。樊師傅說,這次回了頭,講起來無啥,其實是讓一個大女人,吃了童子雞。小毛不響。樊師傅說,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來拉皮條,老太婆,小男人,背後打招呼,野雞來搭訕。小毛說,銀鳳不是野雞。樊師傅說,野雞是女人,銀鳳是女人吧。小毛不響。

  樊師傅說,有一種女人,表面是良家婦女,仔細看,大襟裡掖了一塊絹頭,花氣一點,松一粒盤紐,頭髮梳得虛籠籠,刨花水,搨得光亮,拎一隻籃,像是買小菜。我走過去,女人講,阿弟,小弟,地上的鈔票,阿是儂的。我不回頭,這就是搭訕。有房間的女人,上海叫「半開門」,香港叫「一樓一鳳」。小毛說,舊社會的情況,不要講了。樊師傅說,我是提醒,吃苦要記苦。我的師傅,喜歡「女相命」,就是牆壁上到處貼的桃紅紙傳單,「移玉就教,出門不加」,講起來,是上門算命,難聽一點,是送肉上門。「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問前程,隨請隨到。」打了電話,女人嬌滴滴來了,專門賣色。報紙裡講,吃這碗飯,汙人節操,離人骨肉,拆人金錢,傷人生命,當然了,做人,不以職業分好壞,這一行裡,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國元老于右任,兩手空空,躲進上海「半開門」小娟房間裡,為避風頭,一蹲三個月,身上摸不出一隻銅板,小娟,照樣服侍周到,毫無怨言,講的就是義。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說,元老名氣大吧。樊師傅說,小娟吃的是皮肉飯,根本不識字,哪裡會曉得呢,是江湖義氣懂吧,這是好女人的義,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來上海,登報尋小娟,哪裡尋得到,傷心啊。樊師傅講到此地,拖過毛巾揩汗,揩眼淚。小毛不響。

  ***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葉家宅。拳頭師父說,樊胖子,屁不懂一隻,啥叫童子雞,女人,是不講年齡大小的,只要對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為啥不可以回頭,回頭有味道,有氣量,老祖宗的屁話,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話最多,一句「勇往直前」,一句是「回頭是岸」,「退一步海闊天空」,「好馬不吃回頭草」,搞我腦子嘛,做子孫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夫寧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就是大白天出亂話,亂話三千。小毛不響。師父說,銀鳳這種鄰居小阿嫂,小姆媽,最講情分。

  金妹說,肉麻。師父說,比如上海人講,吃女人豆腐,叫「揩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樣的,這不要緊,但是祖宗傳下來的屁話,往往是拉橡皮筋,舌頭裡裝彈簧,兩碗飯可以吃,兩頭鹹話,不可以亂講,等於紹興師爺寫字,群眾的「群」,「羊」字可以擺左面,也可以擺右面,群眾左右為難,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窩邊草」,「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哪能聽呢,我哪能辦,我只能無所謂,糊塗一筆賬,這種名堂,編成了套路,就是太極拳,世界第一。小毛說,做生活不認真,推三推四,搞七撚三,就是打太極拳。師父說,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響。師父說,小毛看過了女人淴浴,吃到了甜頭,有了經驗,就是男人了,師父要表揚小毛。金妹說,這樣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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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男一女,一層樓板之隔,兩個人相當貼近,但小毛每次溜進銀鳳房間,並不容易,每次要等機會。兩個人的班頭,經常變,時間要適合。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樓,父母翻早中班,二樓爺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員,經常回來,房門大開,習慣坐門口,銀鳳最是忌諱。爺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樓理髮店,整幢樓,每個人出出進進,活動規律要記得,以前不留意,兩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時間,計畫,留意觀察,尋到合適的空檔,精確,苛刻,緊張,敏捷。總之,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眼睛再多再雜,永遠有機會。三點鐘,到三點廿五分,四點一刻,或上午八點半,十一點零五分。這幢老式里弄房子,照樣人來人往,開門關門,其實增加了內容,房子是最大障礙,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濃,房子依舊沉默,不因此而膨脹,開裂,倒塌。有一次,銀鳳抱緊小毛說,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叫我婆阿媽帶囡囡,帶兩個禮拜,我抱到娘家去,一個月後,再讓婆阿媽去帶,小毛就可以放鬆一點了。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要有負擔。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曉得,小毛喜歡大妹妹。

  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歎氣說,年輕人,這是應該的。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將來,會交女朋友,結婚,但每個月,最好來看姐姐一次,最好是兩三次。小毛不響。此刻,房間裡暗,小毛下中班,溜進銀鳳房間,已經一個鐘頭了,等於遲一小時放工,小毛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門回來。銀鳳放開了小毛,輕輕開了門,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腳,躡手躡腳,摸到底樓。狹長的理髮店,安靜至極,路燈從窗外照進來,四把轉椅,發出黃光,地上是剪紙一樣暗影。小毛到門口,穿上鞋子,再開門,哐一記關緊,然後,一步一步,走出聲音,重新爬樓梯。二樓房門半開,銀鳳扶門掩襟,靜看小毛上來,小燈微亮。小毛視線一步步升高,先看到銀鳳發光的腳踝,膝蓋,大腿,腰身,再是渾圓的肩膀。經過二樓,銀鳳前胸完全變暗,散發特別的氣味。小毛轉過眼睛,轉向三樓階梯。感覺銀鳳房門逐漸關閉,鎖舌嗒的一響,混到小毛的腳步聲裡。

  ***

  兩人這一層關係,不是一個結果,是剛剛起步,見面不自由,甚至相當苛刻與緊張,雙方的興奮與倦怠週期,也此消彼長,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遲歸,銀鳳同樣有種種磨難,經常覺得隔壁有動靜,臨時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針吃藥,哭哭鬧鬧,一夜無眠。這類意外變化,如果雙方不理解,只能逐漸冷淡,分手。如要養成默契,也應該從初期沸點,回落到與時俱進的狀態,才可以久長。銀鳳的特別信號,是半夜十二點開電燈。三樓地板縫,漏出幾道亮光。樓下的銀鳳,側轉面孔,並不朝上看,但預料小毛會看。深夜四面暗極,貼近地板縫去看,樓下的床鋪更亮,銀鳳拉開蓋被,微閉雙目,睏相文靜,也是一覽無遺,不知羞恥。情緒低落階段,小毛深夜下班,無精打采踏進理髮店,坐進理髮椅,轉動扳手,讓椅背慢慢放低下來,放平。

  此刻,樓頂出現幾道亮光,銀鳳拖鞋移動,或是漆黑無聲。不管如何,小毛感覺,只要踏進理髮店,銀鳳就透過地板縫,朝下面看,目光有如電力,籠罩下來,難以逃遁。窗外的路燈光,同樣映進店堂裡,鏡子斑斑駁駁,白天的所有景象,鎖進鏡臺下的抽屜與小櫥裡,包括理髮工具,顧客的面孔,對話,王師傅咯咯咯乾笑,江淮戲調門,水垢氣,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剛鑽髮蠟的甜俗味道,燙髮鐵火鉗的焦毛氣,完全鎖進黑暗,異常寧靜。小毛調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後面靠,鑄鐵踏腳板上升,直到身體擺平。理髮椅渾身發出摩擦聲,鏡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對面牆頭褪色的價目表,及醬油色地球牌老電鐘,一跳一抖的秒針。此刻,整個店堂間,包括所有男女顧客的氣息,完全消失,銀鳳的氣味,從樓上飄下來,無孔不入,霧氣一樣細密彌漫,雪花一樣無聲鋪蓋下來,清爽而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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