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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與此同時,銀鳳全身的熱量,忍不住洩漏,從樓板縫裡蒸發開來,輻射下來,覆蓋下來。二樓爺叔醒了,拖痰盂的聲音。窗外有人咳嗽。銀鳳的熱氣直逼下來,滾燙,貼近小毛,枕頭一樣的蓬鬆前胸,絲綿一樣軟弱呼吸。小毛抬頭,只看見理髮店四面鏡子,椅背,走廊。有時,樓梯口無聲無息,朦朧一團白影,鏡裡也白雲飄過,影子移動了,其實,是實在的肉體,解開的紐扣,近靠面前的溫度,兩腋的暖風,汗氣,頭髮慢慢散開,堆疊過來,最後,完全蓋沒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經老化,金屬構件經不住壓力,發出摩擦聲。待等小毛再次抬頭,躺平身體,風月影子,已煙霧一樣退回,消失殆盡,無一點回聲,椅子仍舊幾十年前的鑄鐵質地,太監一樣馴服,白天汙黃顏色,夜裡為老灰色。有時,窗玻璃一響,發出銀鈴一樣的笑聲,外面有人進來,是大妹妹與蘭蘭。小毛開了店門。兩個年輕姑娘,先癡笑一陣,坐到窗前的長凳上。與此同時,樓頂的幾絲光線,立即熄滅了,熱氣退回去,再無波瀾。小毛懶洋洋閉了眼睛,聽大妹妹蘭蘭講故事,兩個人嘰嘰喳喳議論,剛從南京西路,淮海路回來,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無聊,如何苦惱,如何緊張,如何好笑。

  二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歲男女,所謂馬路遊戲,就是盯梢。通常風景,是兩女相挽而行,打扮並不刺目,只讓內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與蘭蘭,等於兩隻雌蝶,只要飛到馬路上,就會引來兩隻雄蝶,兩個上海男,青春結伴,一路緊跟不放,可以盯幾站,十幾站路。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離,中途不發一言,但雙方會有深度感應與瞭解。蘭蘭一貫是低頭走,後面兩男,究竟是英才,還是壞料,最後到底交往與否,由大妹妹來定。大妹妹並不回頭,但腦後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說笑,一路不會朝後面瞄一瞄,心裡逐漸可以下決定,這是內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懷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腳步就變慢了,讓後面人上來,搭訕談笑。如果腳步變快,對蘭蘭來講,就是回絕的信號。

  這一夜,大妹妹最後是快步走,越走越快。後面兩男毫無意識,快步跟過南陽路,陝西路菜場,泰康食品店,左轉,到南京西路,到江甯路,再左轉,走得越快,後面跟得更快,緊盯不舍,距離逐漸接近,到「美琪」門口,後面兩男終於靠上來。一般規矩的開口語,是稱呼一聲「阿妹」或者「妹妹」。蘭蘭低了頭,大妹妹決定要交往,此刻一捏蘭蘭手心,等後面開口了,蘭蘭就可以癡笑。這一次,聽到後面搭訕,大妹妹拖緊蘭蘭,忽然就朝前面奔。後面剛剛講出,阿妹,小阿妹。

  蘭蘭已經明白,兩人同時轉頭說,死開死開,死得遠一點。話音一落,立即朝南陽路方向狂逃。後面兩男一嚇,立停,無奈高聲斥駡說,騷皮,騷賴三,兩隻賣逼貨。對前面兩隻蝴蝶來講,罵聲越來越細遠,這種聲音,也許是一種獎勵。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結束。兩個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舊笑個不停。小毛說,一點不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說,這就是開心呀。蘭蘭說,太緊張了。大妹妹說,這兩隻男人,我一個不歡喜。小毛說,我覺得比較怪,無啥好笑。大妹妹說,笑,就是開心懂吧,逃來逃去,不大容易成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說,當心了,派出所一刮颱風,刮得蝴蝶東南西北,昏頭碌沖。蘭蘭說,不可能的。

  ***

  大妹妹的穿著,表面隨便,骨子裡考究,日常藏青兩用衫,元青中式棉襖罩衫,顏色,樣子,相當低調,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貨,無光絲錦緞,暗紋羅緞,甚至元青羽綾,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襇,收腰,細節風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長褲,瘦,但不緊繃,粗看樸素,其實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煙灰派立司西裝褲,稍微寬舒的褲腳,燙線淡,極其自然。面料不同,褲腳尺寸順勢來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條感,流麗標緻,是不同的風情。秋冬季法蘭絨長褲,據說改自爸爸的舊大衣,翻一個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無縫,穿得身架更妙,婷婷嫋嫋。大妹妹的原則,是「三少不包」,顏色要少,式樣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後身要貼,但不可以包緊,這是相當獨立的態度,用以抵擋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褲。一般服裝店賣的大路貨,大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裡,明眼人碰見,驚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海「奉幫裁縫」。大妹妹自小接觸,對這一行的名稱,料作,相當熟悉,滿口行話,提起外國裁縫,縫紉機是叫「龍頭」,剪刀叫「雪鉗」,試衣裳叫「套圈」,「女紅手」,專門做女衣,「男紅手」,只做男裝。大妹妹說,解放前,上海裁縫店,起碼兩千多家,成衣匠四五萬人,吃裁縫飯,算起來有廿萬人。

  小毛說,不可能的。大妹妹說,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縫,到城隍廟開曬袍會,是我爸爸講的。蘭蘭說,現在國營服裝廠,人也不少呀。大妹妹講,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樣,當時上海女人,只喜歡洋綢,洋緞,洋絹,我爸爸講起來,羅紡叫「平頭」,縐紗叫「桃玉」,緱紗叫「豎點」,紡綢叫「四開」,最普通是竹布,不會有死褶。小毛說,裁縫剪刀,我聽到過,叫「叉開」,竹尺叫「橫子」。大妹妹笑笑。蘭蘭說,大妹妹記性太靈,光一個藍顏色,大妹妹講講看。大妹妹說,藍顏色名堂不算多,魚肚,天明,月藍,毛藍,洪青,夜藍,潮青,水色,河藍。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裝束細節,逐漸隱隱變化,靜觀上海,某些號召與影響,一到此地,向來是浮表,南京路曾經日日夜夜廣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紅綢,打腰鼓,頭紮白毛巾,或時髦蘇式列寧裝,「徐曼麗」式工裝褲,「布拉吉」,短期內,可以一時行俏,終究無法生根,因為這是江南,是上海,這塊地方,向來有自身的盤算與選擇,符合本埠水土與脾性,前幾年以軍體服裝為榮的政治跟風,開埠後衣著趣味最為粗鄙,荒蕪的煎熬,逐漸移形,走樣,靜然翻開另一頁。大妹妹的爸爸,因為早期北方定都,奉調京師,上海一批輕工企業北遷,包括商務印書館,出名飯店,中西服裝店,理髮店,整體搬場。

  小毛說,我不想去,可以吧。大妹妹說,可以吧,不可以,樣樣要遷,我爸爸講,當時淮海路一幢高級公寓,內部全套進口熱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裝了,厲害吧,場面大吧。小毛說,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說,國家重要事體,小毛就算搞懂,準備做啥呢,我爸爸也看不懂,當時上海西區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馬桶,為啥呢,因為新來的房東,新來的領導坐不慣,大便有困難,從小一直坐慣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吧,我爸爸聽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裝一隻抽水馬桶,高級馬桶,外國進口雪白瓷,奶白瓷馬桶,榔頭就敲碎,徹底結束,講起來,只要是資產階級生活習慣,無產階級就有障礙,先敲了再講。小毛不響。大妹妹說,爸爸走之前,對我姆媽講,以後做「對交」,也就難辦了。

  小毛笑說,啥。蘭蘭笑說,真下作。大妹妹說,十三,裁縫行話懂吧,「對交」,就是長褲。蘭蘭笑笑。大妹妹捏緊蘭蘭的大腿說,講,想到啥了。小毛說,不要吵了。蘭蘭叫痛說,開玩笑懂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說,「對交」是長褲,「光身」,是長衫,「對合」是啥。小毛搖頭。大妹妹笑說,就是馬褂,「護心」呢,是馬甲。小毛不響。大妹妹說,「遮風」「壓風」呢,不懂了吧,前一個,是皮袍子,後一種,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講,「對交」難辦了,就是講西裝長褲,要做到登樣,只有回上海了。小毛說,難道北方人,每天騎馬,只穿棉袍子,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說,啥,頭一次聽到。

  小毛說,古式長袍,前面開衩,叫箭衣。大妹妹說,北面人多數不騎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襖,外面罩大棉襖,下身,厚棉褲,棉花要多,尺寸就寬厚,棉褲的「脫襠」。小毛說,啥。大妹妹說,就是罩褲,夏天還要考慮單穿,所以,做褲子,只能裁成大褲腳管,洋面袋一樣,冬夏兩便,懂了吧。小毛不響。大妹妹說,我要是跟了爸爸,搬到北面去,一定是自殺的。小毛當時不響。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電機廠的安徽代訓,即上海戶口,先遷安徽,暫留上海培訓兩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貴池軍工廠報到。當時上海,包建不少外地軍工廠,地點往往是安徽山區,代號5307廠,做57主體高炮,5327廠,做57高炮瞄具,革命廠負責建設5337廠,負責57高炮電傳動。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蘭蘭告訴小毛,我完全懂了,為啥大妹妹,情願做了花蝴蝶到處飛,到處笑,到處胡調,也就輕鬆這一兩年了,以後遷到安徽,大妹妹講的,如果套一條老棉褲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頂,就跳下去尋死。我只能安慰講,到山裡上班,就算穿了開襠褲,也無所謂了,山裡只有野豬野鹿,根本無人會看。大妹妹又哭了。

  小毛說,「三線」工廠,遷過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蘭蘭說,這是當然,因為男人太多,廠長有一天,打電話報告上峰,喂,幫我接上海市長好吧,市政府對吧,市長同志對吧,我是安徽呀,安徽工廠呀,是呀是呀,我是講,快一點好吧,快送一批女人過來好吧,是的,送女工過來,多送一點,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記了,此地比較急。上海市長掛了電話,拿過紫檀木算盤一撥,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盤珠,嗒一響,五去五進一,九去一進一,大妹妹啪啦一響,就撥到安徽去了。大妹妹應聲又哭。蘭蘭說,哭有啥用呢,想開點,無論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為廠花的,假使爬到廠長辦公室陽臺,水塔頂上,摜一隻籃球,下面肯定搶得頭破血流。大妹妹說,這也太土了。蘭蘭說,廠裡總有文藝宣傳隊,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說,這種組織,只許穿軍褲,背軍用書包,打竹板,我受不了的。

  蘭蘭說,每年過春節,總要回上海吧,要探親,人到了上海,儘管打扮嘛。大妹妹不響。當時中學畢業分配,戶口連帶種種生活票證發放,等於生存判決,十三道金牌下來,花落山枯,必須簽字,私人無法抵抗,大妹妹只能認命。想不到第二年,蘭蘭同樣分配到安徽甯國,據說是到一家做手榴彈工廠做學徒。蘭蘭娘是個角色,幾次上門,哀求小毛娘幫忙。小毛娘的弟弟,是地段醫院醫工,最後搞到一張「視神經萎縮」證明,蘭蘭因此留滬。有一天清早,小毛娘面對五斗櫥,禱告良久。

  小毛說,姆媽,不要多囉嗦了,應該叫蘭蘭過來,對領袖謝恩。小毛娘歎氣說,蘭蘭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幫蘭蘭做了手腳,姆媽覺得有罪,心裡難過,因為呢,有一個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現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蘭蘭,到安徽去裝炸藥,做手榴彈了。小毛說,肯定的。小毛娘說,做人真是尷尬,真真左右為難呀,我對不起領袖,所有事體,領袖看得見。小毛說,是的。小毛娘說,人一生下來,是有罪的,姆媽還是想辦法,要幫人,一輩子幫有難的人,憐恤的人,必得領袖憐恤。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來,跟領袖講一講真實想法,來呀。小毛身體一扭,根本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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