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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小毛不響。銀鳳說,轉過來嘛,不要緊。小毛不響。銀鳳說,我不便當拿,不要緊,姐姐是過來人了。小毛不響。銀鳳歎氣,一陣水響,肥皂盒並不遠,盒子打開,肥皂滑過皮膚。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總歸有一天的,轉過來看看阿姐。小毛一直看外面,緊貼視窗不遠,是隔壁513弄房山牆,不留一扇窗,下麵是弄堂,聽到王師傅倒水,咳嗽。梅雨如注,小毛熱出一身汗。眼前的青磚山牆慢慢模糊,發白。雨完全是燙的。房間小,房門關緊,肥皂水與女人的熱氣,包圍小毛,蒸騰於熱雨之中,高溫高濕,籠罩了一切。初聽起來,銀鳳穩坐木盆不動,之後像有水蟒裹緊,透不過氣來。銀鳳忽然輕聲說,看看姐姐,有啥關係呢,做男人,勇敢一點。聽了這一句,小毛放了茶杯,慢慢回頭去看,只覺胸前瑞雪,玉山傾倒,一團白光,忽然滾動開了,粉紅氣流與熱風,忽然滑過來,湧過來,奔過來。

  小毛窒息,眼前一根鋼絲繩即將崩斷,樊師傅對天車司機喊,慢慢慢。要慢一點。小毛呼吸變粗,兩眼閉緊,實在緊張。銀鳳立起來,房間太小,一把拖了小毛。腳盆邊就是床,篾席,篾枕。銀鳳濕淋淋坐到床上,抖聲說,不要緊,阿姐是過來人了,不要緊,不要緊的。銀鳳這幾句,是三五牌臺鐘的聲音,一直重複,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滴滴答答,點點滴滴,滲到小毛腦子裡。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後,滑入潮軟無底的棉花倉庫,一大堆糯米團子裡,無法掙扎。銀鳳說,小毛慢一點,不要做野馬,不要衝,不要躥,不要逃,不要緊的,不要緊,不要緊的。銀鳳家的三五牌臺鐘,一直重複。不要緊,不要緊。

  銀鳳抱緊小毛,忽然間,鋼絲繩要斷了,樊師傅說,慢一點,慢。瑞士進口鐘錶機床,「嗵」的一斜,外文包裝箱一歪,看起來體積小,十分沉重,跌到水門汀上,就是重大事故,鋼絲繩已一絲一縷斷裂。要當心,當心。空中刹的一聲,接下來,「嗵」一記巨響,機器底座,跌落到地上,「嗵嗵嗵嗵」,木板分裂,四面回聲,然後靜下來了,一切完全解脫。世界忽然靜下來,空氣涼爽,雨聲變小,銀鳳縮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銀鳳說,不要動,姐姐會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幾年,講心裡話,姐姐歡喜。小毛不響。銀鳳渾身亮光,到腳盆裡拎起毛巾。銀鳳說,小毛。小毛轉過頭去,不看銀鳳。

  ***

  雨落得無休無止,等小毛起身,冷面已經買到。兩個人吃了面,小毛準備開門上樓,忽聽隔壁一聲咳嗽。兩人一驚,二樓爺叔回來了。雨傘門口一掛,房門一開,開收音機,開窗,咯啦一響,凳子拉到門口,人吱嘎一聲坐下來,扇子拍遝拍遝。銀鳳像是變了一個人,身體縮小,貼緊小毛耳朵,輕聲說,要死了,出不去了。小毛輕聲說,我想回去。銀鳳拉緊小毛說,噓,一開門,爺叔要懷疑的,大熱天,兩個人關緊房門為啥呢。小毛不響。銀鳳說,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兩人回到床上。隔壁收音機開得響。兩個人頭並頭,銀鳳輕聲打扇說,不怕。小毛不響。銀鳳貼緊小毛耳朵說,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響,覺得銀鳳渾身打戰。銀鳳說,姐姐好吧。小毛不響。銀鳳腰身一動,輕聲歎息說,做海員家屬,別人是眼熱,其實最苦。小毛輕聲說,海德哥哥,講姐姐最有面子了,上海每樣要憑票,外國樣樣可以白送。

  銀鳳輕聲說,算了吧,堂堂海員,一到外面,就偷雞摸狗,樣樣偷到船裡來,一靠東洋碼頭,見啥偷啥,腳踏車,田裡的小菜,垃圾堆裡翻舊電器,日本黃色畫報,舊衣裳,舊鞋子。小毛不響。銀鳳說,東洋人看到中國輪船,就講,賊船來了。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說,偷來腳踏車,賣到南洋,菲律賓,日本舊電器,弄到印尼,可以賣好價鈿。小毛說,我不相信。銀鳳說,海德一個同事,屋裡樣樣有,舊電風扇,舊電吹風,電鍋,電烤爐,要死,擺了一房間,全部偷來撿來,110V轉220V,調壓器裝了一房間,笑煞人了。小毛說,總不會樣樣偷,一樣也不買。銀鳳不響,後來低頭說,海德總共買了一樣,只是外人不許看。小毛說,東洋刀。銀鳳不響。小毛說,日本高腳拖鞋。銀鳳不響。小毛說,我猜不出。銀鳳說,要看吧,不許講出去。小毛答應。銀鳳從枕頭下拖出一件塑膠玩具說,這是啥。小毛一呆。銀鳳一開電鈕,玩具就抖。銀鳳說,這是啥。小毛笑笑。銀鳳說,到日本,付了鈔票的,就這一樣,下作吧。海德講了,輪船出海,這只寶貝就代表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認的,惡形惡狀,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負我,吃我豆腐。小毛說,啥人呢。銀鳳壓低聲音說,這就不講了,唉,我等於活死人,《紅色娘子軍》一樣。

  小毛說,啥意思。銀鳳說,一個女人要參軍,吳瓊花問,為啥參軍呢,女人拉開帳子,床上有一個木頭做的男人,這個情節,看一眼我就不會忘記,如果我每夜跟木頭人,塑膠男人去過,啥味道。小毛說,王師傅講了,娘子軍裡只有兩個男人,每天看幾十個女人跳大腿舞,等於一個做皇帝,一個做宰相。銀鳳輕聲說,女人苦呀。小毛不響。銀鳳身體發抖,貼緊小毛輕聲說,二樓爺叔,以前經常跟我講黃色故事,有次講一個古代寡婦,一輩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樓表揚。有個老太,十六歲死男人,守到八十四歲過世,雄雞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樓。小毛說,牌坊。銀鳳說,老太過世,枕頭下面翻出一樣物事,猜猜是啥。

  小毛說,猜不出。銀鳳說,隨便猜。小毛說,不是好東西。銀鳳說,隨便講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銀鳳說,瞎講,古代有電池吧。小毛說,我朋友建國,到菜場買「落蘇」,也就是茄子,發現一個女人,專門捏來捏去,菜攤叫白蘿蔔是「白條」,這個女人不捏,專門捏茄子,也就是「紫條」,專揀又光又滑,不硬不軟的茄子,怪吧,揀來揀去,捏來捏去,放了手,再揀一根壯的,長的,再捏。菜攤裡人多,手多,無人去注意,女人一根一根捏過來,捏過去,最後,買了一根最登樣的茄子,走了。建國講,怪吧,不管紅燒,油燜,醬麻油冷拌,一根茄子,總是不夠的。銀鳳說,瞎講了吧,切成斜片,兩面嵌肉糜,拖麵粉,油裡一氽,正好一碗。猜錯了,再猜。小毛說,建國講故事,有個女人,老公支援到外國造紡織廠,兩三年不回來,自家菜園裡有黃瓜了,枕頭下麵就擺一根。銀鳳說,不對不對。

  小毛說,鄰居小囡爬到帳子裡,翻到了黃瓜,一咬。銀鳳說,好了好了,不許講了。小毛說,覺得味道不對。銀鳳說,停,下作故事,壞男人瞎編的。小毛說,後來出大事體,因為黃瓜咬過。銀鳳說,我不想聽了,最後斷了一半,送到醫院裡搶救,一聽就是假的,建國是壞人,猜錯了,不是茄子,不是黃瓜,絲瓜,苦瓜,夜開花(瓠瓜),反正,枕頭下面,不是這種形狀,猜猜看。小毛說,猜不出來。銀鳳歎氣說,其實呢,是一串銅鈿,也叫銅板,已經磨得看不到字了,發亮,鏡子一樣。小毛不響。銀鳳輕聲說,二樓爺叔對我講,銀鳳,想到了吧,幾千幾萬個夜裡,女人渾身螞蟻爬,床上滾來滾去,睏不著呀,為了得獎,為了牌樓,夜裡有了心思,只能暗地裡捏這一串銅鈿,摸這串銅鈿,12345去數,數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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