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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第十七章

  一

  小毛娘逢人便講,全靠領袖的照應,否則小毛,就算是三隻眼的楊戩,再千變萬化,也不可能分配到鐘錶廠工作,檔次太高了。小毛爸爸說,小毛以後,如果討了一個蝴蝶縫紉機廠,鳳凰腳踏車廠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領到手錶票,縫紉機票,腳踏車票。理髮店王師傅講蘇北話說,乖乖隆的咚,小毛中狀元了,討兩個老婆。小毛講蘇北話說,嚼蛆。王師傅說,縫紉機,腳踏車,大小老婆,快活快活。小毛爸爸白了王師傅一眼說,哼,想女人想癡了,每天摸女人頭髮,女人面孔,從早摸到夜,還不夠。王師傅不響。這是禮拜天的一早,小毛走到店堂裡,聽父母與理髮師傅講了幾句,最後接過小毛娘的菜籃,送上兩隻拎包,父母轉身去上班,小毛提籃上樓。黃梅天氣,悶熱異常,銀鳳開了房門,吃冷開水,搖蒲扇。小毛上三樓,銀鳳跟上樓來說,我來剝毛豆。兩人對面坐下來。小毛說,海德阿哥,到非洲啥地方了。銀鳳說,只曉得到了非洲。小毛說,囡囡呢。銀鳳說,去外婆屋裡擺幾天,我房間實在太熱了,講句難聽的,鋪了篾席,也是熱,夜裡只好赤膊。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許偷看。

  小毛說,可能吧。銀鳳輕聲說,剝了毛豆,到我房間坐一歇。小毛說,有啥事體。銀鳳說,非要有事體呀。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最恨海德了,一直講,帶日本電風扇回來,每趟是空屁。小毛不響。兩個人剝毛豆。銀鳳手指雪白,毛豆碧綠,擺到搪瓷碗裡,兩手相碰,銀鳳捏過小毛指頭說,有傷口了,痛吧。小毛說,榔頭敲的。銀鳳吹口氣說,機油嵌進了皮膚,海德也是。小毛想抽開,銀鳳捏緊說,二樓爺叔去上班了。此刻,一陣樓梯響,是大妹妹與蘭蘭,通通通奔上樓。小毛趕到門口,兩人已經進來。小毛說,做啥。大妹妹說,拿出來。蘭蘭從背後拿出一張報紙,裡面夾了一張舊唱片。大妹妹說,想問姐姐借電唱機。銀鳳說,是日本舊貨,有用場吧。蘭蘭說,可以呀,這是滬劇《碧落黃泉》。銀鳳說,啊呀,王盤聲呀。大妹妹說,噓,別人曉得,弄到派出所,麻煩了。銀鳳想了想說,還是搬到三樓來聽,免得底樓剃頭師傅發覺。銀鳳下去,端上來一架電唱機,日本貨110V,帶調壓器。

  小毛關緊南北老虎窗,房間更熱。大妹妹與蘭蘭,此刻已是時髦女青年,銀鳳是少婦,無論如何,七十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聽到王盤聲,絕對癡迷。三個女人圍攏檯子,78轉粗紋唱片,先一段「志超讀信」,聲音輕,亮,盪氣迴腸,王盤聲唱,志超志超/我來恭喜儂/玉茹的印象/儂阿忘忘忘記/我跟儂一道求學麼/書來讀/長守一間麼課堂裡/感謝儂常來噯噯噯噯/指教我/志超儂對我麼最知己/志超啊啊啊啊/我唯一希望望望。

  上海新式里弄洋房,鋼窗蠟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與西洋音樂還算相配,普通中式老弄堂,適宜小紅掛鳥籠,吹一管竹笛,運一手胡琴,可以從黃昏,纏綿到更深夜半,地方戲,老弄堂首推「本灘」,無論冬夏,濕淋淋黃梅天,滬劇唱段,縹緲到此地,服服帖帖,順了小毛屋頂,一壟一壟黑瓦片房山頭,可以你儂我儂,密密層層一路鋪過去,嗯嗯嗯唱過去,由滬西綿延曲折,朝東,直達楊樹浦路到底。小毛雖不聽滬劇,並不反感。看眼前三個女子,悶進閣樓聽戲文,個中滋味,只有上海弄堂女人,能夠真正領教,尤其是本埠小家碧玉,骨子裡,天生天化這類音色氣質,代表滬劇的靈魂,滬腔滬調,二分淒涼,嗲,軟,苦,澀,一曲三折,遺傳本地的歷史心情與節律,只是天太熱,唱機音量壓得太輕,門窗緊閉,唱片不斷轉,男聲女聲,嗯嗯聲,咿呀聲,攪拌高溫高濕,因為熱,不斷搖蒲扇,大妹妹與蘭蘭,汗出如漿,裙擺撩起來,紐扣解開,不斷揩汗,銀鳳一件家常白竹布背心,已經濕透,房間裡悶進陣陣刺鼻汗氣,繞到黑膠木唱片紋路裡,轉進去,鑽進去,吸進去,聲音更黏,更稠。

  三個女子,為了一個男聲,開初安穩,之後燠熱,坐立不定,始終圍攏檯子,以唱片為核心,傳遞快感,飛揚自由想像翅膀,唱片是一口眩暈之井,裡面有蔭涼。熱汗流過兩腮,聚集下巴,滴到白木檯面上,部分順了頭頸,往胸口流。唱片裡的王盤聲,一帖老膏藥,一杯酸梅湯,讓女人腹中一熱,心頭一涼。如果不計音樂,眼見唱片慢慢轉,小毛想到1971年,齊奧賽斯庫來訪,8月23日羅馬尼亞國慶,上海多放了幾場《多瑙河之波》。小毛與滬生,銀鳳,大妹妹去看,眼前的閣樓,等於鏡頭中的船艙之夜,悶熱無風的航程,安娜燥熱難耐,唱片慢慢轉,安娜落寞,焦慮,雙手推開頭髮,拭汗,猶豫,懷春,煞是動人。鏡頭的中心,唱片慢慢轉,慢慢唱,船長米哈伊,上海人講,也就是粗坯,鬍子滿面,汗流浹背,其實已經失敗,男人再強橫,鬍子再硬紮,到女人面前,總歸無能為力,最後,船長抱緊濕淋淋的安娜,欲哭無淚。當時銀鳳講,船長抱得再緊,有啥用呢,安娜早有外心了。滬生說,陳白露最後,只講一句,天要亮了,我要睏了。安娜,是一聲不響。

  唱片慢慢轉,此刻小毛,難免想到了海德,非洲船艙裡,會不會同樣悶熱,海德穿了米哈伊的橫條海魂衫,還是脫光了上身,海面無風無浪,灼熱難耐,海德絕對想不到,老婆銀鳳,目前也已經熱昏,悶進三層閣樓,悶聽黃色唱片,聽上海一個陌生老男人,唱得銀鳳渾身濕透,後背等於肉色,中間勒緊的一條帶子,還算雪白,頭髮盤上去,兩臂同樣是汗出如瀋,肩胛晃動。旁邊大妹妹,苗條得多,人高,小腹緊靠檯面,蘭蘭一扇風,三個女人的頭髮就一動。等唱片翻面,小毛面孔發燙,心裡亂跳,熱得實在撐不住,果斷推開了北面老虎窗。三個女人一嚇。大妹妹過來拉。小毛說,不許再聽了,結束了。蘭蘭說,馬上就好呀,時間緊張,借了馬上要還。小毛走到南窗,拉開插銷,朝外一推。三個女人徹底掃興。銀鳳說,尋死呀。蘭蘭拎起唱針說,癟三,只配做工人。小毛說,太熱了。銀鳳說,我覺得風涼呀。

  小毛說,王盤聲,唱得像死人一樣,嗯嗯嗯,噯噯噯,一副死腔。大家不響。大妹妹講,我只好買帳,算了。蘭蘭說,等一等。蘭蘭轉身拉攏牆邊的簾子,進去坐馬桶。大妹妹說,小毛太小氣了,唱機能用多少電呢。大妹妹講罷,隨手想開碗櫥。小毛一擋說,做啥。大妹妹說,小氣吧,吃一塊鹹帶魚,有幾鈿呢。小毛關緊櫥門說,快下去,走呀。蘭蘭從簾子裡出來,拿了唱片,看定小毛說,垃圾。兩人轟隆隆跑下樓梯。小毛不響。銀鳳說,小娘皮,樓梯要踏穿了。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下去幫我泡熱水。小毛不響。銀鳳說,下去呀。

  典型上海老弄堂

   ↑典型上海老弄堂,無天井,無抽水馬桶,基本是周璿與趙丹說笑,掛鳥籠的佈景。1990年,出品了粉碎式馬桶,底部裝粉碎器,一切可以打碎,沖入下水管道,重點的銷售物件,就是這類民居的人們。

  兩個人下樓。二樓後間,爺叔大門緊閉。銀鳳拿出一對熱水瓶,兩隻竹籌,小毛接過,下樓,出後門,到前弄堂泡開水,回到銀鳳房間,床前大腳盆裡,已經放了冷水。銀鳳關房門,小毛想走,銀鳳一把拉緊,輕聲說,嚇啥,難得有清靜,到裡廂去坐嘛,窗口風涼,吃杯冷開水。房門嗒的一鎖。小毛心裡一抖。坐到窗臺前,聽見銀鳳在背後脫衣裳。此刻,天色變暗,就要落雨了,一陣滾燙的潮氣飄來,背後陣陣汗風,熱氣。小毛吃冷開水,直到杯子罩緊面孔,大雨落下來了。熱水倒進腳盆。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等於自家屋裡,坐一坐,等阿姐汏了浴,下去買兩客青椒肉絲冷面,一道吃。小毛說,我有事體。銀鳳抖聲說,放心好了,隔壁爺叔出去了,難得到阿姐屋裡來,陪阿姐講講。雨點作響,越來越大。眼前濕熱之雨,背後是熱水混合冷水的響聲,聽見銀鳳坐進水裡,嗯了一聲說,天真熱。水裡一陣響,聽起來滑軟,流過皮膚,肩胛,淌到後腰。銀鳳說,小毛。小毛不響,水滑過皮膚,毛巾拎起來,身體移動。銀鳳說,幫阿姐一個忙。小毛說,做啥。銀鳳說,拿肥皂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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