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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十三章

  一

  鋼琴有心跳,不算傢俱,但有四隻腳。房間裡,鏡子虛虛實實,鋼琴是靈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調,偏安一隅,更見涵養,無論靠窗還是近門,黑,栗色,還是白顏色,同樣吸引視線。于男人面前,鋼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變男人。老人彈琴,無論曲目多少歡快跳躍,已是回憶,鋼琴變為懸崖,一塊碑,分量重,冷漠,有時是一具棺材。對於蓓蒂,鋼琴是一匹四腳動物。蓓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心裡不願意,還是讓蓓蒂摸索。蓓蒂小時,馬身特別高,發出陌生的氣味,大幾歲,馬就矮一點,這是常規。待到難得的少女時代,黑馬背脊,適合蓓蒂騎騁,也就一兩年的狀態,剛柔並濟,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張照,相當優雅。但這是想像,因為現在,鋼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塊空白牆壁,地板留下四條拖痕。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地板上四條傷口,深深蹄印,已無法癒合。

  阿寶發愁說,我馬上去淮海路,到國營舊貨店看一看。蓓蒂說,我去過兩三趟了,馬頭也陪我去過了。阿寶說,馬頭講啥。蓓蒂說,馬頭覺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姝華說,真的,還是裝的,現在樣樣式式,可以搬出去賣,我爸爸講了,現在撈外快,最方便,預先看了地方,帶幾個弟兄,卡車偷偷從廠裡開出來,沖進這種倒楣人家,一般無人敢響,以為又是來抄家,進門就隨便,可以隨便搬,紅木傢俱,銅床,鋼琴,絲絨沙發,地毯,隨便搬,其實,是拖到「淮國舊」去賣,三鈿不值兩鈿,然後,大家吃幾頓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葉結,素雞,烤麩,豬腳爪,啥人管呢。阿寶不響。阿婆說,我已經頭昏了,是高郎橋的馬頭做的,還是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過「淮國舊」,後門是長樂路,弄堂路邊,毛竹棚裡,也擺了舊鋼琴,哪裡尋得到呢,看得我眼花落花。

  姝華說,這地方沙發多,傢俱多,鋼琴也多,各種顏色,牌子,擺得密密層層,彎彎曲曲,路也不好走,要側轉身來,店外,仍舊有琴運進來,店員用粉筆寫號碼。店員講,上海灘哪裡冒出來這樣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進店裡,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鋼琴,沙發,各種人家的氣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後一樣,全部是灰,看到一架古鋼琴,羽管鍵琴,西洋插圖裡有過,洛可哥描金花樣,像小寫字臺,四腳伶仃,上海真看不懂,樣樣會有。阿婆說,白跑了幾趟,每趟出來,蓓蒂就蹲到地上,不開心。姝華說,這天阿婆進店,先坐到一張琴凳上,後來坐一隻法國彎腳沙發,面色難看。阿婆說,是接不上氣了,我曉得差不多了。

  蓓蒂說,不要講了。阿婆說,想想再回紹興,無啥意思。蓓蒂拉緊阿婆說,墳墓已經挖光了。阿婆說,索性變一根魚,游到水裡去。蓓蒂說,真這樣,我就變金魚。阿寶說,有了鋼琴,也不便彈了。蓓蒂不響。阿婆說,蓓蒂一個人也去尋過,琴上有小魚記號,容易尋到,吃中飯階段,四面無人,聽到有人彈琴,有一個七八歲小姑娘,彈幾記,關好琴蓋,東看西看,再開一隻琴蓋,彈幾記。蓓蒂不動,聽小姑娘彈。姝華說,店員的小囡。蓓蒂說,跟我一樣,是尋琴的。阿婆說,只能這樣子想,如果來人採取行動,明當明拖走,我跟蓓蒂,也只能看看,兩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說,南京城去過了,乖囡想去哪裡散心,跟阿婆講。蓓蒂說,我想去黃浦江。阿婆說,敢。姝華說,蓓蒂的琴,也許一拖到店裡,就讓人買走了,現在便宜貨多,老紅木鴨蛋凳,兩三塊一隻,鋼琴一般三十塊到八十塊吧。阿寶說,青工一兩個月工資,只是,啥人買呢。曹楊新村,工人階級最多,可以買,但是地板軟,房子小,彈彈《東方紅》,有啥用場。大家不響。

  其實這天黃昏,是阿寶最後見到蓓蒂與阿婆的時刻,阿寶離開時分,天完全灰暗,阿寶回頭,見阿婆為蓓蒂梳頭,阿婆說,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殺只雞,世界多,殺只老雄鵝。蓓蒂說,我不要聽了,討厭了。姝華立于門口,阿寶再回頭,見姝華身邊,掠過兩道光,閃進水池裡,阿寶一揩眼睛,視覺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樹,一輛腳踏車經過,一切如常。幾天以後,阿寶收到了姝華的信,信文是,阿寶,這天你先回曹楊新村,會相信我嗎?以後就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就是這夜之後,阿婆和蓓蒂失蹤了,大概是去了南京?還是哪裡?有空詳談。姝華。

  ***

  十天后,阿寶與滬生,小毛以及建國等人,趕到楊浦區高郎橋的馬頭家,再三打聽蓓蒂,阿婆,以及鋼琴的下落。結果講了幾句,氣氛就緊張,也許是建國想動手,小毛的姿勢引起了誤會,五分鐘裡,馬頭家周圍,聚攏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後,馬頭耐心告訴阿寶,現在市區的造反組織,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阿寶不響。馬頭說,小毛真是十三點,要動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鳴鐘地區的人,哪裡可以跟大楊浦對開,上海人講了,根本是不配模子的。阿寶拍拍馬頭肩膀,一聲不響。馬頭說,蓓蒂跟阿婆失蹤了,我也難過,我一個人去皋蘭路,看了三次,世界亂了,我確實是看不見,尋不到。

  阿寶說,會去哪裡呢。馬頭說,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紹興,我聽蓓蒂講過,上海,越來越沒意思了。阿寶不響。馬頭說,此地高郎庵,滬東天主堂,本就破破爛爛,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是敲,完全變了樣,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見阿寶的老房間,搬進三戶人家,底樓蓓蒂房間,遷進來兩戶,門口的小魚池,清理過了,水裡有幾條金魚。阿寶心裡一痛。眼前出現蓓蒂的樣子,池邊的魚鱗。馬頭說,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是無啥意思了。

  這天下午,阿寶再次走進淮海路國營舊貨店。滿眼是人,店堂寬闊,深不見底,鋼琴擺滿後門內外,以及附近弄堂,過街樓。店裡的營業員,精通種種舊傢俱,方檯子叫「四平」,圓臺叫「月亮」,椅子叫「息腳」,床叫「橫睏」,屏風叫「六曲」,梳粧檯叫「托照」,凳子統稱是「件頭」,方凳圓凳,叫「方件」,「圓件」,時常有東張西望的顧客,也許跟阿寶一樣,尋覓自家或親朋的家當,看到了,當然不可能贖回,但可以緊盯不放,或是長長一瞥,眼神發呆,摸一摸,問一句賣價,離開。猶豫性格之人,幾步幾回頭,預備過幾天重來,有空再來看看,也許一直等到舊物消失,會鼓起勇氣,打聽去路,與營業員攀談。營業員說,賣脫了。啥。大概是前幾天吧。買客,是哪一類人呢,大概做啥工作。營業員心情好,敷衍幾句。有警惕心,就立刻反問,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紹信拿出來。提問人立刻做了縮頭烏龜,走路了事,這塊地方,再不會來了。另一種人,一眼尋到鋼琴,或者沙發。

  營業員說,古董提琴,越古越豔,古董鋼琴,難了,鋼琴要買這種老牌德國貨,但太舊不好,鋼絲容易松,容易走音,經常要校,沙發嘛,這一件是法國真正老貨,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細,泡釘,絲絨面料,繃帶,鬃絲,完全進口料作,底盤高級彈簧,包括「庫升」,即彈簧軟墊,樣樣貨真價實,贊。來人不響,改變了計畫,裡外環境,看個兩三遍,看明詳細位置,時間,何時人多,人少,中午轉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餛飩。一般是下午一到兩點,客流少,或者四點鐘,前面擋了一部黃魚車,多數人,走不進某一條傢俱形成的夾弄,此刻光線也最暗,時辰一到,東看西看,直接來到既定位置,四面一瞄,摸出褲袋裡的旋鑿,或拎包裡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隻紙包,或者鐵皮小盒子,連工具擺進人造革拎包,拉鍊一拉,佯裝客人,全身放鬆,東看看西摸摸,馬上滑腳走路。這就是保衛個人私產,或偵查他人財產,巧取夾藏的情節,尋寶,是世界永恆的主題,是這家遠東最大舊貨店,輝煌時代的驚鴻一瞥。

  當時小道消息多,傳聞有人躲進舊櫥,關店後,半夜出來作案,店裡因此養了兩頭狼狗,一夜巡邏三遍。最轟動事件,是附近幾個小囡,某日到舊沙發上蹦跳吵鬧,結果踏穿了一隻法式洋緞單人軟椅,露出內襯一包赤金鏈,兩大卷美金。因此,堆滿舊傢俱的店堂與馬路,像蘇聯電影《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寶於琴間流連徘徊,鋼琴自由擺放,羅列散漫,形成各種行走路線,躋身於此,打開任何一塊琴蓋,內裡簡單而複雜,眼下的鍵盤,一絲不動,周圍聽不到一個音階,有時,鍵盤上有幾根頭髮,一屑碎紙,半枝斷頭鉛筆,琴蓋內散發出陌生氣味,阿寶難以親近,感覺到痛,悵然閉闔。蓓蒂留下的小魚刻痕,阿寶走了幾圈,望穿秋水,也尋覓不見。

  上海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

   ↑任何大革命,也即財產大轉移,時稱「遠東最大舊貨店」,上海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開門迎來千年難得寄售旺季,據說常有盜賊匿于櫃櫥,乘夜竊物,店方養一狼狗,務必每夜巡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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