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繁花 | 上頁 下頁
四二


  大家吃酒吃菜。麗麗說,每次見到大家,見到玲子姐姐,菱紅姐姐,我開眼界。玲子說,麗麗見過大市面,太客氣了。麗麗說,剛剛講到包養,我就一直想,覺得有道理,一個小弄堂裡小姑娘,有啥優質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個高級領導幹部,優質日本男人,香港好紳士,體驗男女生活,過幾年,眼光,談吐,品位,氣質,習慣,等於幾年裡,免費碩博連讀,免費培訓直升班,人完全就兩樣了。菱紅說,嫁人不對,不如不嫁。麗麗說,弄不好,是倒了大黴,我同學嫁了一個男人,婚前無啥,婚後呢,老公對上海的反感,全部轉移到老婆頭上了,可憐呀,看見老婆吃一碗菜泡飯,吃一口白米飯,老公就翻面孔,老公是種麥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面,認定天下白饃饃,最是養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去發麵粉,等於開了大餅店,劈哩啪啦,每月要做大餅,老公買來大小兩根擀麵杖,一塊木板,一見老婆淘米燒飯,就要哭,要吵,要辯論,講起來,受過最高等教育。小琴說,這也不一定,我是農村人,我就根本不喜歡農村,我只想上海,回去過年,是看我爺娘的面子,現在一檯子人,熱鬧,我回鄉過年,弟兄姐妹,也是一檯子,吃吃講講,但是房子外面,山連山,上海房子外面,仍舊是房子。

  玲子說,小琴講這幾句,有意思吧。小琴說,去年回去,我同鄉的同鄉,托我帶六雙皮鞋,滿滿一旅行袋。玲子姐姐講,我是發癡了,地攤貨的皮鞋,十五塊一雙,六雙鞋子總共九十塊,一股化學味道,又臭又重。姐姐講,就算背到郵局裡寄,也不止這點鈔票,但我心裡曉得,只能帶回去,這是鄉下規矩,要我回絕,我開不出口。玲子說,小琴的腦子,已經進水了,一百塊不到,一大包,軋長途汽車,而且這個同鄉小保姆,小琴完全不認得,是隔壁村莊老鄉介紹的。小琴說,姐姐,鄉下就這樣呀,一樁事體做不好,傳一輩子。陶陶說,結果呢。

  小琴說,要人傳句好,我一世苦到老,我當然帶回去了。陶陶說,小琴真好。小琴說,鄉下,就是這副樣子呀,雞看不見人長大,人看不見山高大,我父母,一年一年見老,門口兩棵樹,一年年粗,今年,兩棵樹加了新木料,做了父母兩副壽材。玲子說,小琴做啥。小琴說,不好意思,弄得大家掃興了,不講了。陶陶拿了紙巾,小琴接過說,我本想講講開心事體,讓大家笑笑,啥曉得一開口,就不對了。陶陶講,講得有感情,請繼續。小琴說,去年大年夜,鄉下一檯子人剛剛吃飯,外面有人敲門,我爸出去一張,不見人影,回來坐定,外面有人笑一聲,北風大,有人咳嗽,我跟爸爸出去看,雪地白茫茫一片,見不到人,家家戶戶關門過年,狗也不叫,我嚇了,跟爸爸回來,一檯子兄弟姐妹吃菜吃酒,我吃不進,聽外面還有啥聲響。爸爸吃了一杯,跟我娘小聲講,肯定,是小叔來搗亂了,小琴,先幫小叔擺一副碗筷,我娘講,算了,幾年不擺了,小叔一定去縣城了,不會再來了,我爸講,就靠冬至燒一點紙,有啥用呢,過年大家一回來,坐滿一檯子,有人就冷清了,難免會眼紅。爸爸講到一半,大門嘩啦啦一陣亂響。菱紅說,嚇人。小琴說,我一開門,一隻綬帶鳥飛進來,鄉下叫練鵲。我爸對這只鳥講,大年三十,有啥可以鬧呢,有啥不開心呢。這只鳥不響,大家也不響。我心裡曉得,這只練鵲,就是我小叔。麗麗說,哪裡有這種嚇煞人的鳥。小琴說,鄉下就這副樣子,反正只要大年三十,常有這種事體,有動物冒出來,聽到怪聲,咳嗽,結果撞進來一隻鵪鶉,一隻毛兔子,一隻鴞,這次是練鵲,春天飛到墳墩上,死叫活叫的怪鳥。此刻大家不響。

  小飯店外面是進賢路,燈光昏暗。小琴說,1961年大饑荒,我小叔到陰間報到,做了討飯餓煞鬼,當時葬得太薄,因此容易逃出來,每到過年,大家到齊吃飯,吃得好,講得好一點,湯湯水水多一點,熱鬧一點,小叔就不平衡了,鬧一點事體。大家不響。小琴說,這個大年夜,大家怕小叔驚嚇,炮仗就不放了,大年初一,我開了門,小叔就飛走了,到了正月十五,天下的宴席,全部散了,房子裡,只剩我父母,全部走了。玲子說,如果全家遷來上海,小叔飛得到上海吧。

  小琴說,這不可能了,說不定,變成一部土方車,撞到街面房子裡,倒是可能的。滿座笑翻。小琴說,我這是瞎講了,我小叔,如果是一般的鷂子,一隻麂,上海密密麻麻的馬路,房子,也是飛不到安亭,走不過黃渡,肯定迷路了。陶陶說,最後關進鐵籠子,送到西郊公園。大家不響。小琴說,我以前一直認為,人等於是一棵樹,以後曉得,其實,人只是一張樹葉子,到了秋天,就落下來了,一般就尋不到了,每一次我心裡不開心,想一想鄉下過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會,就開心一點,因為眼睛一霎,大家總要散的,樹葉,總要落下來。玲子說,這有啥呢,散了再聚,聚了再散嘛。葛老師說,小琴看上去笑眯眯,心裡是悲的,聽老師一句,做人要麻木,懂吧,像我一樣,看看報紙,吃吃咖啡。玲子說,好了好了,葛老師已經老得陰篤篤了,要大家也一樣,最好集體蹲養老院。大家不響。亭子間小阿嫂說,開這家飯店,葛老師一點不老,幫了不少忙的。玲子白了小阿嫂一眼,端起杯子說,是呀是呀,借此機會,我就請請各位,以後常來。

  ***

  這頓夜飯,陶陶與小琴雖只攀談幾句,但有擺攤的共同話題,比較投緣。等飯局收場,大家朝外面走。滬生與小琴,邊走邊聊。陶陶想跟過去,玲子一把拉過陶陶,回到店堂裡來。玲子笑笑說,陶陶,想到啥了。陶陶說,啥。玲子說,看見身邊小琴,想到啥呢。陶陶說,我想不出。玲子說,想到芳妹了對吧。陶陶說,為啥。玲子驚訝說,有良心吧,已經忘記了。陶陶不響。玲子說,陶陶認得芳妹,是我請的客,忘記了。陶陶說,這我曉得。

  玲子說,當時的芳妹,坐陶陶右手邊,芳妹擺攤賣毛巾,這一夜跟陶陶講得熱絡,一男一女,因為擺攤,熱絡投機,陶陶三花四花,花來花去,談來談去,兩隻攤位,擺到一道,最後,繡花枕頭並排,做了夫妻。陶陶不響。玲子說,現在,陶陶右手邊,坐一個小琴,我是明眼人,開通人,但要當心了,不可以七花八花,弄我的小姊妹,弄得不好,要出大事體的,曉得吧。陶陶說,我曉得,放心好了。陶陶告辭,走出了店堂。「夜東京」外面,蘇州範總開了車門,送俞小姐回去。小阿嫂陪葛老師慢慢走。大家四散。小琴立於梧桐樹旁邊,低鬟凝目,一動不動,見陶陶出來,走前了幾步。陶陶對小琴笑笑。兩個人不響。小琴說,陶陶有空,到華亭路來看我。陶陶說,好呀。小琴說,我走了。陶陶揮揮手。兩個人告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