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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阿寶獨自來到南昌公寓。姝華靠於床頭,姝華娘端來一杯開水。姝華有氣無力說,姆媽,我跟阿寶有事體講。姝華娘知趣避開。姝華忽然兩眼發光說,阿寶,我像是做夢了。阿寶不響。姝華說,我真不相信這天的樣子。阿寶點頭說,蓓蒂與阿婆,確實是失蹤了,毫無消息。姝華說,這天,我見阿寶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講了一句,阿婆,可以燒夜飯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聲不響。我隱約聞到一股魚腥氣,剛想走,外面花園裡,出現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剛剛還在身邊,現在看不見了,蓓蒂拉了我,對池子裡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黃昏天暗,水裡一條鯽魚。蓓蒂講,這是阿婆。阿寶說,真的假的。姝華說,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這夜有水了,有魚,我伸進水裡,鯽魚一動不動。蓓蒂講,阿婆,讓我變金魚呀。我講,蓓蒂,童話看多了,普希金講的金魚,是上帝。蓓蒂講,姐姐如果想變,也是一條金魚,試試看。我笑笑講,我不想做金魚,我做人。蓓蒂講,金魚比鯽魚好看。我講,是的,以前有個叫契訶夫的男人,一寫情書,就是我的金魚,我親愛的小金魚。

  蓓蒂忽然蹲下來,哭了。我回到廚房尋阿婆,走到門口,我回頭再看,水池四面,已經不見人了。我講,蓓蒂,蓓蒂。我聽不到聲音。我跑進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條鯽魚,一條金魚。我覺得情況嚴重了,伸手去摸,魚遊到水草下面,我嚇了,我講,蓓蒂,周圍一聲不響,金魚搖搖尾巴,鯽魚一動不動,貼近了金魚,像一塊石頭。我尋到廚房間,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講,天不早了,姝華回轉吧。我心裡嘣嘣跳,覺得放心了。我講,好的,我走了。阿婆講,天冷了,姝華面色不好,多穿一點呀,阿婆明早,是想帶蓓蒂出去了。我講,到啥地方去。阿婆講,現在話不定,真要話一句,就是想走了。

  姝華講到此地,低頭說,我不想講了。阿寶說,我覺得還好,不覺得緊張。姝華說,這等於是童話選集。阿寶說,兩個人,真就消失了。姝華不響。阿寶說,記得蓓蒂幾次講故事,完全亂夢堆疊,看見裙子變輕,分開了,是金魚尾巴,水池旁邊,月光下面有一隻貓,銜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來。姝華說,當時,天完全暗下來了,蓓蒂身上發亮。蓓蒂講,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來問,到啥地方去。蓓蒂講,現在等貓咪來呀,夜裡有三隻貓會來,其中一隻,是來帶我的,有一隻花貓,帶阿婆先走。我講,笑話。

  蓓蒂講,三隻野貓,一直跑到日暉港,黃浦江旁邊,貓嘴巴一松,喵嗚一叫,我跟阿婆就游了,遊一圈就回來,如果我不回來,就遊到別地方去。我笑笑講,除非我做夢。蓓蒂講,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頭頸後面,有牙齒印。我看一看,只聞到頭髮裡的魚腥氣。我講,快讓阿婆汏頭髮,不許嚇姐姐,我走了。蓓蒂講,我不要鋼琴了。阿寶不響。姝華說,當時,只覺得背後發冷。阿婆不聲不響過來,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頭講,蓓蒂。我覺得有點尷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兩腳無力,夢遊一樣走的,我只記得,阿婆的相貌,完全變暗了,我現在想想,還是不相信這夜的情況。阿寶不響,心裡想到了童話選集,想到兩條魚,小貓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風,一直朝南走,這要穿過多條馬路呢,到了黃浦江邊,江風撲面,兩條魚跳進水裡,岸邊是船艏,錨鏈,纜繩。三隻貓一動不動。阿寶說,這肯定是故事,是神話。

  二

  第二年初夏某天,氣溫滾熱,葉家宅小菜場附近,有一爿醬油店,賣散裝啤酒。營業員接過小毛的鋼鐘水壺,扳開黃銅龍頭。營業員說,師兄師姐,來了不少。小毛說,當心,眼睛看龍頭。營業員對女營業員說,練功夫,練拳頭的人,就是不一樣,做了夜班,日裡還不睏,還有精神吃老酒。小毛說,有意見對吧。營業員說,毫無意見,是眼熱,我當時是一念之差,做了櫃檯猢猻,看看現在,工人階級多少開心。小毛不響。啤酒滿了。營業員手一扳,轉過櫃檯,竹殼熱水瓶擺到紹興酒壇旁邊,漏斗插進瓶口,竹制酒吊,陰篤篤,濕淋淋提上來,一股香氣,朝漏斗口一橫,算半斤。熱水瓶裝滿黃酒,小毛付了鈔票,一手拎水壺,一手拎兩隻熱水瓶。女營業員說,勁道大,厲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離開醬油店,來到師父房間。八仙桌已靠床擺好。建國,榮根,國棉六廠藝徒小勇,絹紡廠小隆興等人,買了熟菜,拆開油紙包,擺到檯子當中。灶披間裡,金妹炒了兩碗素菜。小毛倒了酒。師父講,小菜蠻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無袖汗衫,端菜進來,頸口流汗,一雙藕臂,兩腋濕透。

  小毛說,我叫名,只有十五歲。師父說,十五歲,我已經準備養小人,準備做爹爹了,吃酒不礙的。小隆興笑笑。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說,灶間太小了,太熱了,我現在只想汏浴。師父說,我就一間房間,真要汏,現在到床腳旁邊去汏。金妹說,十三,當了小朋友面前,我好意思汏吧。師父說,有啥不可以呢,我師父當年,召集了師兄弟,看過一次女人汏浴。金妹說,好意思講的。大家入座。建國說,師父吃。師父說,我這次,是指揮部派我到楊浦區三個月,幫幾個工人組織訓練基本動作。小毛說,我有空來看。師父說,也就是一般格鬥擒拿,路太遠,情況也亂,大家不便來。小毛說,萬一有要緊事體呢。師父說,教拳三年多,借此機會,我跟大家告一個段落。大家不響。師父說,蜻蜓吃尾巴,現在只能自顧自,管好自家,市面亂,心就要定,做人單憑一個「義」,要幫弟兄,我師父的師父,是蘇北難民,到上海做工,當時成千上萬工人參加青幫,搞罷工,紗廠裡又有幫,安徽幫,湖北幫,蘇北幫,山東幫,紹興幫,南洋香煙廠,不是寧波幫,就是廣州幫,到我師父一代,還算聰明,只做同鄉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關公,關老爺,張天師,我現在只能供領袖,一般情況裡,記得領袖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了。小毛說,有人欺負我朋友,哪能辦。

  小勇說,講講看。師父說,社會糾葛,一般朋友關係,目前儘量少管。小毛不響。師父說,運動一來,車間裡真也冒出幾隻癟三,領袖語錄,朗朗上口,革命形勢,樣樣懂,身披軍大衣,樣子像領導,真是奇怪。金妹說,我廠裡,也有這種癟三,奇怪。師父說,老古話講,這叫小人多才。金妹笑說,打扮最重要,據說以前搞罷工,美亞廠來了一個代表談判聯合行動,穿了一身舊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結果換了一套新衣裳,就談得爽快了。師父說,我是看透了,講起來,是鬥階級,其實跟過去的幫會,黨派搞罷工差不多,是鬥人,人跟人之間,主要靠互相聞味道,互相看脾氣,合得攏,還是合不攏,就算是一個階級了,一個組織,親生親養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盤,一個朝東,一個要朝西,結果呢,就互相鬥,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罵,哼,講起來好聽,路線鬥爭。

  大家不響。吃酒吃菜。師父說,比如我這次到楊浦,我已經想定了,只教拳,搞七撚三事體,我不參加。小隆興說,這段時間,大家做啥呢。師父說,無啥好做,少跟造反隊搭界,跟車間裡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媽搭訕,講講笑笑,倒是可以的,因為年紀到了,懂一點女人的味道,以後少走彎路。金妹說,師父要教壞小朋友了。師父說,年紀確實不小了,我來問,小隆興年齡多少。小隆興說,十九。師父說,建國,榮根兩弟兄,一個是十九,一個十八,小勇十七。小毛最小。大家不響。房子外面,傳來駁船汽笛聲,天氣熱,每個人吃得面孔發紅。師父看看大家說,我來講個故事,老古話講,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個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聲好,臨死階段,徒弟問,師父有啥要講吧。高僧說,一世看不見女人的下身,我苦惱,因此死了兩夜,還是死不脫,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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