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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兩人消磨到九點半,忽聽外面大聲尖叫,一陣門響,沖進一個披頭散髮的服務員說,快快快,快呀,著火了呀,快點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靜,奔到門口,大量煙霧湧進來,幾個樂手奪命而過,後面緊跟一個單腳高跟鞋舞客,一蹺一跳。舞廳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躥到喉嚨口,拉緊潘靜說,快。潘靜一把抓緊不放。走廊裡,煙霧彌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樓梯。兩人彎腰走了一段,前面跳舞女人甩脫高跟鞋,拉開一扇門,陶陶拖了潘靜跟進,想不到只有上行樓梯,開一次門,煙霧順了彈簧門,湧進一大團。兩人搏命跑上三樓,是招待所走廊,煙火已從主樓梯燒上來,三樓一片混亂,房客,舞客,人人熱鍋上螞蟻,方向不明,彎腰順了走廊,亂叫亂爬。

  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數燒成一堆焦屍為止。身旁的潘靜,披頭散髮,面目全非,臂彎套了手袋,一手拉緊陶陶,目光淒苦。正在此刻,煙霧中走出一個值班老伯伯,拎了掛滿鑰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說,大家不要慌,有太平樓梯。老伯伯腰板筆挺,朝前就走,眾男女彎腰塌背,魚貫跟隨。到走廊終點,確實一扇鐵門,橫一根鐵柵,吊有掛鎖,老伯伯的木板上,鑰匙二三十把,開始一把一把耐心開鎖,時間難熬。一個外地客人,舉起一隻老式鑄鐵打蠟拖把,大聲講北方話說,大爺讓開,我來砸,我砸。但砸了兩記,外地客軟腳蟹,一跤癱倒,只有喘氣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關階段,陶陶曉得,電影鏡頭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經四散,毫無氣力,死蟹一隻。老伯伯的鑰匙繼續試,繼續開。煙火從後面燒過來,旁邊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緊陶陶臂膊,哭出聲音,嬌聲救命。陶陶麻木了,閉緊雙目,準備靜然受死。身體兩面,有兩個女人抱緊貼緊,也算死得風流。煙火彌漫,忽然之中,聽到啪嗒一響,鐵柵一拉,太平門大開。大家拼命朝下逃竄,底樓是小弄堂,直通愚園路。此刻,救火車警笛大作,警車也到了。

  潘靜,高跟鞋女人,拉緊陶陶兩條臂膊,陶陶面赤舌顫,左擁右抱,失魂落魄,狼狽穿過馬路,喘得發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視線,只顧看大火,救火,救火車,包括醫院開來救命車,無暇注意剛剛死裡逃生三人組。兩個女人,捉緊了陶陶,看一陣消防隊救火,才意識到要鬆手。高跟鞋女人帶了哭腔,講北方話說,我行李還在三樓呢,咋辦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沒心沒肺的死男人,跳舞時花言巧語,上下亂摸,一說著火了,自個兒先他媽開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沒一個好東西。一面說,一面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較露,樓上樓下奔命,基本已經走光。潘靜看不過去,幫女人遮掩衣裙,潘靜說,您先起來,都這樣兒了,先別急,先起來嘿。陶陶講北方話說,妹妹,能活著出來,比啥都強。

  難忘的事情,基本是夜裡。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裡。這次到大碟黃牛房間,結識潘靜,夜裡。與潘靜吃飯,碰到「天火燒」,夜裡。跑上三樓,高跟鞋女人拉緊不放,夜裡。此刻仍然是夜裡。高跟鞋女人說,這位大哥,我說錯話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靜笑。女人說,我和男同事來上海,沒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現成兒直接給點了,甭麻煩火葬場,齊活了。陶陶不響。女人說,大哥大嫂,留個聯繫地址,誰讓咱有緣呢。

  講到大嫂,潘靜有點窘。兩個人準備與女人告別,儘快離開是非地,聽這一番感激,再次攀談。潘靜留了名片,三人穿過馬路,找到消防隊幹部瞭解情況。對方說,火已熄滅,要調查起火原因,當事人有情況提供吧。女人說,我閉眼睛跳舞,聽到尖叫,聞到煙味,火已經到舞池了。陶陶與潘靜,回答同樣如此。消防幹部說,目前不允許進火場,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燒光,水槍沖光,清理現場後再講。女人答應。恰是此刻,一個男人搶進來,抱緊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與潘靜離開,順愚園路朝東,走了一段。潘靜說,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說,開鑰匙的老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靜說,老人家好是好,可沒拉我救我呀。陶陶說,我膽戰心驚。潘靜靠緊陶陶肩膀說,最艱難的時刻,誰一直拉著我不放,從來不鬆開。陶陶說,這是起碼的。潘靜柔聲說,是好男人,就送我回家吧。陶陶看表,半夜一點,叫了車,潘靜貼緊了就座。陶陶則是大腦恍惚,下午告訴芳妹,參加老友聚會,然後與潘靜吃飯,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懷右抱,現在親密如此,壓縮於短短幾小時,陶陶心亂如麻,眼看旁邊的潘靜,滿面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簡單,另一方飽經滄桑。車子開到香花橋一個公寓門口,陶陶對潘靜說,我就跟車回去,不送了。潘靜清醒過來,從手袋裡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鑰匙,面孔貼緊陶陶說,我住此地39號,11A,隨時可以來。鑰匙堅定塞進陶陶手心,用力一撳,泫然淚下,關車門,不回頭奔進公寓。

  陶陶歎一口氣,回到家中,芳妹翻身說,酒吃到現在呀,嘰咕了幾聲,翻身入夢。陶陶心神不定,淴浴,吃茶,看報紙,看電視,從三點多鐘,一直熬到晨旭遍照上海,方才昏昏入夢,起身已經十點,到公司辦事處呆坐片刻,打了幾個電話,中午到太平洋吃日本套餐。下午到某單位取發票。每進一個地方,無論大型公共場所,小辦公室走廊,陶陶全部覺得危險,進門留意秘密頻道,大門位置,樓梯間也看一看。一天回來,神志不穩。吃了夜飯,小囡做功課,芳妹做家務。陶陶翻翻報紙,忽然看到一條新聞,昨中山公園一酒吧發生火災,幸無人員傷亡。陶陶整整一天的壓抑,有了出口,手朝報紙題目一戳說,登報了,已經登報紙了。

  芳妹說,啥。陶陶說,昨日夜裡,我就蹲了此地,火燒得我窮逃,我要是燒煞,一家老小哪能辦。芳妹揩了手,拿過報紙去看,然後拉過陶陶,進臥室,關了門說,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園了,不對嘛,講是去八仙橋西藏路,坐下來坐下來,我要仔細問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是女,半夜三更回來,我就想問了,現在,穿幫了對吧。講,老實跟我講。陶陶心裡叫苦,想到了潘靜的語調,鄧麗君溫和的唱功。陶陶此刻,只想得到擁抱與安慰,經歷了火場,陶陶感覺渾身千瘡百孔,死蟹一隻。

  二

  禮拜天下午,梅瑞預備與康總約會,頭髮指甲已經做好,穿新絲襪,換戒指,項鍊,大鏡子前面,橫挑豎揀,再替換淡灰細網絲襪,Ann Summers蕾絲吊襪帶,玄色低胸背心,煙灰套裝,稍用一點粉餅,配珍珠耳釘。走進「唐韻」二樓,康總已經坐等。梅瑞解開上裝紐扣,坐有坐相。康總端詳說,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點。梅瑞嫣然說,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吵,哪裡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裡糊塗就跑出來了。康總說,老公小囡呢。梅瑞說,還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間大,但我搬回娘家了。康總說,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說,全部是因為,結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經歷。康總不響。梅瑞說,講起來,全部是圈裡的熟人,傳出去,大家不好聽。康總說,不要緊,我是保險箱,聽過就關門。梅瑞說,我以前,跟兩個老熟人談過戀愛,一是滬生,一是寶總。康總不響。梅瑞說,當時這兩個人,同時追我,太有心機了,到後來我明白了,滬生呢,是蠟燭兩頭燒,除了我,舌底翻蓮花,還談一個白萍,有這種人吧。康總說,最後,滬生跟白萍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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