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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六章

  一

  陶陶早年做菜場,後來販賣「醒寶」香煙,擺蟹攤,開小旅館。九十年代某個階段,鱸魚刺身行俏,有一位過房阿姐,介紹某某魚塘的老闆,讓陶陶賺了一票,但好景不長,生鱸魚有肝吸蟲肺吸蟲,相關部門發文,禁止生食。吃客點菜,飯店只提供火腿片清蒸,糖醋,茄汁松鼠的燒法,鱸魚身價回落。與此同時,海鮮昌盛,福建廣東的海鮮佬紛紛登陸本埠,承包飯店水產,全包魚缸系統,善養海貨,陶陶縛手縛腳。巧的是,大閘蟹飛機可運,行情南北見旺。港臺人,北方人開始通吃,生意滾熱。

  陶陶重回蟹生意本行,開公司,打電話捉戶頭,捉到公司禮單,就賺到銀子。做各種大生意,當時樣樣憑上面批文,大量送禮。談生意,就是跑北面,跑批文。生意人開出應景禮單,兩樣最時髦,一是清水大閘蟹,二是松下LD,也就是大碟機。禮單比如,蟹三十簍,大碟機二十,三十台,另配碟片多少套。這種單子,陶陶逐漸是行家。這票生意裡,大閘蟹技術含量高,要懂蟹經,會看貨色,善談價鈿。大碟機的賣家,包括私人碟片黃牛,型號內容,基本死的,蟹是活貨,運到北京,蟹死十簍,就全部泡湯,不僅是銅鈿銀子,關係到面子,襯裡,甚至性命交關。連續幾個秋冬季節,芳妹到了床上,也太平不少,男人高度緊張,身體為重。蟹籪方面,有人尋陶陶,公司老闆尋陶陶,電器行老闆有委託,大碟黃牛手裡,也有蟹生意做,陶陶實在忙。

  ***

  某年秋天的夜裡,芳妹陪了陶陶,七轉八彎,走到成都路,去大碟黃牛孟先生的房間裡看貨色。孟先生是音響行的店員,白天搭到客戶,夜裡帶進自家房間挑片子,騎兩頭馬。兩人走進孟先生房間,已有一位女客穩坐吃茶。底樓前客堂加天井,封成一大間,朝東牆壁,全部是碟片抽屜,備了活動木扶梯,大碟片滿坑滿谷。陶陶看看房內,不見女人用品,斷定孟先生是單身。芳妹嗲聲說,孟先生,這是我老公陶陶。孟先生不響,拉開數隻大抽屜,點點頭說,一般的貨色,就是這點,兩位挑挑看。陶陶走近,抽屜裡眼花落花,密密層層,排滿四十釐米見方的原裝大碟,封套開面大,分量重,拿出三四張,已經托不穩。

  芳妹說,孟先生架子太大了,過來幫我看呀。孟先生說,兩位先翻一翻,貨色來路正宗,這趟準備買多少。芳妹說,廿張上下,送高級領導,我老公,也想買幾張看看。孟先生說,上海人買了自看,少見的。陶陶不響。孟先生說,我不是小看人,政府禁止私人開錄影館,每張碟,至少要三四百朝上,要自摸,有這種身價買吧。陶陶說,喂,我買不買管儂屁事,死老卵。孟先生一噎。此刻,吃茶女人過來,敬上一張名片,講北方話說,兩位好,我也是來看碟的,咱們一塊兒瞧瞧,我知道一些。陶陶接過名片,上面是,上海海靜天安實業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潘靜。

  孟先生上來,摸出一枝七星香煙對陶陶說,對不住,今朝有兩筆貨色,一下船就扣留,我心情不好。芳妹嬌笑說,陶陶哪裡會動氣,孟先生做生意,至真的。陶陶說,我無啥,是真的不懂。芳妹說,孟先生有魄力,片子已經多到這種程度了。孟先生說,哪裡呀,主要是現在的大小老闆,大小領導,人人喜歡看,貨色進得越來越多。芳妹說,我只能旁邊等了,請孟先生,潘總,幫我解決。潘靜講北方話說,成,姐姐,你們這回買的片子,送什麼人哪。芳妹一呆。潘靜說,是什麼文化背景,是男是女,是大領導,還是個體老闆,咱得掌握。陶陶不響。

  潘靜說,這兒的碟,我拿了不下四五百張,基本分三檔,就是文藝片,動作片,情色片,最後這一類,也有講究,是丁度·巴拉斯,還是日本SM,玩制服的,還是玩噁心的,真刀真槍直接齊活的,再比如,我前邊說的三大類,您得細分港臺,美國,歐洲電影,等等等等。四人逐漸有說有笑,等片子選定,回去路上,芳妹忽然立到路燈下,看了陶陶說,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剛剛盯緊了潘小姐,上瞄下瞄,看我回到床上,夜裡仔細收作。陶陶說,本來我就想講了,七轉八彎穿這種小弄堂,熟到這種地步了,姓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芳妹不響。陶陶說,一見姓孟的,嗲到這種地步,騷貨。

  認得潘靜,陶陶寂靜無語。潘靜談LD的樣子,像是亂中見靜,印象深刻。以前電影開場,銀幕裡跳出一個「靜」字,工楷或者手寫,配一輪月亮,幾根柳條。觀眾等於集體識字,靜下來,看「靜」字的結構,充滿期待。幻燈機不穩,有磨損,「靜」字就抖,月亮有悉悉灑灑芝麻點,大家篤定泰山,「靜」字來了,要開始了,要看了。條件反射,潘靜這次是讓陶陶重返兒童場,此種心思,陶陶無法告訴芳妹。想起潘靜,四面就靜。上海女人三字真經,作,嗲,精,陶陶全懂。上海女人細密務實精神,骨氣,心向,盤算,陶陶熟門熟路,但關於潘靜,以往所有的應對,胡調方式,完全失效。

  ***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靜來了電話,詢問大閘蟹行情。半個月後,電話再來,詢問蟹經。陶陶講北方話說,講起來囉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島大連人,吃海螃蟹,北方河裡有小蟹,農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幾隻,丟進火堆裡燒,剝不出多少肉。潘靜笑笑。陶陶說,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樣,必須瞭解對方背景,有不少大領導,江南籍貫,年輕時到北面做官,蟹品上,不能打馬虎眼,蘇州上海籍的北邊幹部,港臺老闆,挑選上就得細緻了,必須是清水,白肚金毛,送禮是幹嘛,是讓對方印象深刻,大閘蟹,尤其蟹黃,江南獨尊,老美的蟹工船,海上活動蟹罐頭工廠,海螃蟹抓起來,立刻撬開蟹蓋,挖出大把蟹黃,扔垃圾桶,蟹肉劈成八大塊裝罐頭,動作飛快,假如送禮物件是老外,您還真不如送幾磅進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於真正的北面人,包括東北,四川,貴州,甘肅,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幾本螃蟹書,蘇州吃蟹工具,鎮江香醋,鮮薑,細節熱鬧一點,別怕麻煩,中國人,只講情義,對陌生人鐵板一塊,對朋友,綿軟可親,什麼法律,規章制度,都勝不過人情,一切OK的。

  潘靜講北方話說,太詳細了。陶陶說,具體的細節,我來操辦。潘靜說,陶陶太貼心了,好感動。陶陶說,不客氣,我不賺您一分一厘。潘靜說,幹嘛。陶陶說,我願意。潘靜語噎。陶陶也就掛電話。從此,潘靜常來電話。有一次說,陶陶,咱以後不說螃蟹了,成嗎,見個面吧。陶陶說,我最近太忙,再講吧。其實,陶陶是猶豫,見面的鏡頭,眼前出現數次,每到臨門一腳,陶陶按兵不動。一個月後,潘靜來了一個強有力的電話,潘靜講北方話說,陶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天一定得見我,只有看到你,我才會心安。

  潘靜的公司,近中山公園。這天兩個人到愚園路「幽谷」餐館吃夜飯。電話裡,潘靜稍有失常,與陶陶見面,微笑自如。燈光下面,潘靜保持LD黃牛房間吃茶的樣子,自稱河北人,來上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靜女同學,所謂閨蜜,相當有背景。潘靜負責部分運作,老公小孩住石家莊,最近預備買兩套房子,但是否讓老公進上海,舉棋未定。陶陶不響。潘靜講到婚姻感情等等,陶陶保持謹慎。相比潘靜,陶陶覺得以前來往的女人,輕鬆家常得多。

  飯後兩人走了一段,經過附近長寧電影院,二樓有咖啡吧,小型舞廳,三樓為招待所。潘靜停下來說,再喝杯咖啡。陶陶答應。兩人到二樓,霓虹燈閃爍,走廊邊有小舞廳,燈光轉暗,慢節奏時刻,四五對男女,立於黑沉沉舞池裡跳兩步,幾乎不動。薩克斯風單挑,細聲細氣,嗚咽纏綿。另扇門開進去,車廂座位,還算亮。兩人並排吃咖啡,吃零食。音樂隱約傳來,陶陶放鬆許多,身邊有潘靜,此時此刻,卻不需要多講,可以借音樂,安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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