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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不,很關切的內容,維持著距離,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過聰恕的信,聰憩如何作答?」我問。

  「他們總有辦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總有辦法。」

  「聰恕,他真的沒事吧?」

  「沒事。如果他生在貧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聽老闆呼來喝去,他將會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現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聰恕除了作林黛玉狀外,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說,「我很原宥他。」

  我看著宋家明。「你呢?你為什麼留在勖家?你原是個人材,哪裡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擠滿著多少PH.D.與MBA,他們又如何?在落後國家大小學裡占一個教席。勖家給我的不一樣,有目共睹。姜小姐,我與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憐。」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憐。宋家明會用到這兩個字。可憐。

  「你是女人,誰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聰慧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或許我會真正愛上她。她不是沒有優點的,她美麗、她天真、她善良。但現在我恨。」

  這番話多麼苦澀。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圖,他比較喜歡方家凱。家凱與聰憩跟他略為疏遠,所以他們兩夫妻比較能討得他歡心。」

  我不用告訴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歡的是誰。

  我。

  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緣分吧,如宋家明所說,緣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歸類於緣分與愛情,人類知識的貧乏無以復加。

  我問:「是不是為了我,聰恕才住進了療養院?」

  「不。他等這藉口等了很久。現在他又為女孩子自殺了,以前淨為男孩子。」

  我用手撐著頭。「如果他們真的都愛我,那我實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訴自己。我需要愛,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給我很多的錢,如果沒有錢,那麼我還有健康……」我喃喃地說,「現在這麼多人說愛我……」連韓國泰都忽然開始愛我,丹尼斯·阮,勖聰恕,還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來。

  我冷笑。忽然之間我成為香餑餑了,不外是因為現在勖存姿重視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個人,要捧起來爭著捧。

  這年頭男人最怕女人會纏住他嫁他,因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們少掉這一層恐懼與顧慮,一個個人都爭著來愛我。

  我無法消受這樣的恩寵,真的。

  不過宋家明還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對我說理智的話,態度曖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沒多久,聰慧飛來倫敦。人們知道瑪麗莎白蘭沁,但不知道勖聰慧。人們知道嘉洛蓮公主,但不知道勖聰慧。聰慧一生人有大半時間在飛機上度過。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麼,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錯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時,她不該一時興致勃發,乘搭二等客機座,以致遇見了我。

  她穿著非常美麗的一件銀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說話,把手繞在她未婚夫的臂彎裡。

  是她指明要見我的,我給她父親面子,才趕來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說下個月來這裡。」她說,「爹的遺囑是在英國立的,他要改動內容,叫你在場,怎麼,滿意吧?」聰慧冷冷地說。

  為什麼要我在場?為什麼要我知道?我現在不開心了。我是實實在在,真的不開心。我要花的錢已經足夠足夠。但他為什麼不親自通知我,而要借聰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聰慧承認我?逼勖家全體成員承認我?要我去做眾人眼裡的針?

  聰慧說:「我們屆時會聚在倫敦,爹爹叫我們全體在場。」

  我不關心。我不會在那裡。

  聰慧的手一直緊緊攬著家明,一刻不離,我假裝看不見。聰慧並不見得有宋家明想像中的那麼單純,不過她這個疑心是多餘的,天下的男人那麼多,吃飯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對我有什麼好處?對他有什麼好處?況且我們現在份屬友好,很談得攏。目前我沒有這種企圖。

  可是聰慧已經在疑心。

  她說:「媽媽說那次沒把你看清楚,很是遺憾。」

  我不響。本來想反駁幾句,後來覺得已經占盡風光,何苦不留個餘地,於是維持沉默。

  我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劍橋了。」

  「哦,還有,爹叫我帶這個給你,親手交到。」她遞給我一隻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馬上當他們面拆開來。是香港的數份英文報紙。尋人廣告,登得四分之一頁大:「尋找姜喜寶小姐,請即與澳洲奧克蘭鹹密頓通話(02)786一〇9843聯絡為要。」我抬起頭來。

  家明馬上問:「什麼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連登了好幾天。

  媽媽。我有預感。

  家明說:「我想起來了,天,你有沒有看《泰晤時報》?我沒想到那是尋你的。」

  他馬上翻出報紙,我們看到三乘五寸那麼大的廣告:「尋找姜喜寶女士,請聯絡奧克蘭……」

  我惶恐地抬起頭:「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

  「現在馬上打過去,快。」家明催促,「你還等什麼?」

  聰慧問:「什麼事?」

  我說:「我母親,她在澳洲……」我彷徨起來。

  家明替我取過電話,叫接線生掛長途電話。他說道:「也許你很久沒寫信給她了,她可牽記你——」

  家明是關心我的。

  不。我母親從來不牽記我。我再失蹤十年,她也不會登了這麼大的廣告來尋我,況且現在尋找的並不是她,而是鹹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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