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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你說得很是。」他點點頭。

  「聰慧呢,宋先生?」我始終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聰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種嬰兒,生下來沒大腦,在他們腦後打燈光,光線自他們的瞳孔通過直射出來。現在人們捧這種缺乏腦子的女郎為『黃金女郎』,聰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為震驚,我凝視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並不愛聰慧?」

  他改變題目。「愛?什麼是愛?」他問我。

  我老實答:「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家明說。

  「不,我不知道。」我說。

  「勖存姿愛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過分了。」

  「如果一個人臨死時想見的是你,那麼他是愛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為什麼?」我非常懷疑。

  「我不知道。人夾人緣,你們有緣分,他今年六十五歲,你才二十一。」他聳聳肩。

  「他六十五歲了?」我問。

  「你沒有看見他那部『丹姆拉』的車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歲,那輛車是他六十五歲那年買的。」

  我把面孔轉向另外一面。

  「你現在仍是為了他的錢?」宋問。

  我不答。我已經夠有錢。要離開他現在我可以馬上走。但還有誰會來聽我的傾訴?誰有興趣再讀我長信中瑣碎的事情?他的確已經年老。但他永遠站在我的身後,當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那裡。

  年輕人。

  他們的應允如水一般在嘴裡流出來,大至婚姻、前途、愛情。小至禮物、信件、電話、約會。說過就忘記,一切都是謊言,謊言疊上謊言,連他們自己的腦袋都天花亂墜起來,像看萬花筒一般,轉完又轉,彩色繽紛的圖案,實則不過是小鏡子裡碎玻璃湊成的圖案——我看得太多,聽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這二十一年的生命——沒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為了他的錢。在他這次進醫院之後,不再是為他的錢。在銀行的現款已夠我念完劍橋,現在不光是為他的錢,他是世上唯一愛護我的人。

  別問我什麼是愛,我不知道,勖存姿這樣子無限的給予,應是愛的一部分。

  宋家明搖搖頭。「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歡表演。你是一個最好的觀眾。你甚至懂得挑選堡壘。他的錢花出去,總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鑒貧力滿足他。」

  我說:「說不定他會送我一套梵高的畫,不多不少,十來幅,就那樣隨意地掛在圖書室裡。」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劍橋市大蒜漲價,我要負責,我口氣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們幾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漸漸我也覺得不妥當,漸漸我也覺得不安,我們說得太多,見面次數太頻。甚至當我在法庭見習時,他都會忽然出現來看我,坐在那裡,只是為看我。

  他不提到聰慧,也不提到聰恕。我故意問:「你那黃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曬太陽,她一生中最大的難題是(一)曬太陽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麗的皮膚?抑或(二)不曬太陽,免得紫外光促進雀斑與皺紋早熟。」

  「別這麼諷刺。」我忍不住說。

  「你也知道聰慧,」他問,「你說我有沒有過分?」

  「她只是……」我惆悵而嚮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麼可愛。」

  宋家明笑笑,把雙手插在褲袋中。他穿著法蘭絨西裝,同料子褲子,腰頭打褶,用一條細細黑色鱷魚皮帶。白色維也納襯衫,灰色絲領帶——溫莎結,加一件手織的白色絨線背心。

  我問:「誰替你選的衣服?」

  他奇道:「怎麼忽然問起這種問題來?」

  「你穿得實在好。」

  「我只穿三種顏色。」他說,「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個顏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當我每次看見你,我都想:『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說。

  「謝謝,」我說,「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個人都注意到你。聰慧實在不應把你帶回來。」

  我笑,「像『呼嘯山莊』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麼確定誰是羊,誰是狼。誰的額頭上也沒有簽字。」

  我問:「聰恕呢?」我總得問一問聰恕。

  他沉默一會兒。

  「聰恕從頭到尾在療養院裡。」他終於說。

  「我不相信。」非常震驚,「已經多久了?」

  「七個月,他很好,但是他情願住療養院裡。」家明苦笑,「你或許不知道,他天天寫一封信給你——」

  我抬頭。「我一封信也沒有收過。」

  「沒有人為他寄出。」

  「誰讀那些信?」我問。

  「信在勖先生那裡。」家明說,「只有勖先生知道內容。」

  「啊?」

  「他收到過我的信嗎?」我問,「勖先生有沒有遣人冒我的筆跡覆信給聰恕?」

  「聰明的女子。」家明說,「『你的信』由聰憩代筆,約兩星期一封。」

  「肉麻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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