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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四


  王十三郎的聲音透過那層毛皮傳到外面,顯得有些嗡嗡的。范閑沉重地喘息了兩聲,咳著應道:「後面那些人還跟著沒有?」

  海棠將皮帽邊上的耳套摘了下來,露出兩隻潔瑩可愛的耳朵,在風雪中安靜地聽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說道:「看樣子是跟丟了。」

  風雪雖然小了些,但是三人湊在一處說話,依然是極難聽清楚。范閑翹起唇角笑了笑,說道:「跟丟了就好,我可不想你家小皇帝派的人被凍死在這片雪原上。」

  海棠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眯眼,向著北方的雪原深處望去。只見那邊亦是一片雪白,這天地間除了雪之外,竟似什麼也沒有。如此枯燥無趣的旅途,偏生又因為嚴寒而顯得格外兇險。她的眼睛裡生起一抹複雜的神色,已經出了天關七八日了,范閑卻根本不需要探路,而是直接發佈著命令,一路繞過雪山冰丘,沉默而行,似乎他很清楚怎樣去神廟。

  范閑身上的傷太重,根本不可能去探路,王十三郎的右臂沒有全好,三人中,海棠的身體雖然也有些虛弱,但是如果要探路肯定是她去做,她有些不明白,范閑從哪裡來的信心,不會在這看不到太陽,看不到山川走勢,除了冰雪什麼都沒有的荒原上迷路。

  范閑從身後的雪橇上取出一把竹刀,小心翼翼地刮弄著皮靴上的冰淩子。一切的一切都在乎細節,只有準備得充分,細節考慮得周全,才有可能抵達那座虛無飄渺的神廟。出了北門天關這幾日,他帶著雪橇的隊伍在雪原上繞了一下,就是為了甩脫身後隱隱跟著的那支隊伍。

  不論北齊皇帝是想保證這行人的安全,還是想跟在范閑的身後,找到那座隱在天外,不為人知的神廟,范閑都不會允許。一來是不想有太多的人死在這片寒冷之中,二來范閑自己也不清楚神廟裡究竟存在著怎樣的事物,苦荷當年那般小心地隱藏著神廟的位置,就是擔心廟裡的事物流傳到人間,給這個世界帶來不可知的危害,既然如此,范閑當然要小心一些。

  「雖然有些冷,但我們……有必要穿這麼多嗎?」王十三郎站在范閑的身前,喘息了兩聲,覺得身上那些厚厚的皮襖皮靴,實在有些礙事兒。范閑受了重傷,無法調動真氣禦寒,而十三郎和海棠卻是真氣依舊充沛,九品上的強者,在一般的狀態下,真可稱得上是寒暑不侵了。

  范閑笑了笑,望著他說道:「能多保存一些熱量和真氣,就節約一些,你別看著眼下這寒冷你還頂得住,可我們依然還是要往北走,誰知道到那裡,溫度會低到多少?」

  說出這句話,他微微低頭,掩飾著眼眸裡淡淡的憂慮之意。慶曆五年的西山山洞裡,他將肖恩臨死前的話語每一個字都記在了腦中,並且為了此次神廟之行做足了準備,可是他依然沒有想到,這才出天關未到十日,天地間的嚴寒就已經到了這等程度。

  看來如今的氣溫比幾十年前肖恩苦荷二人去神廟時,又要冷上了幾分。

  「既然最大的困難是嚴寒,為什麼我們不選擇夏天出發?」海棠很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范閑如今表現出來的態度並不如何迫切,既然如此,夏天出發似乎才是最好的選擇。

  范閑沉默了片刻後說道:「路上的時間大約是兩個月,而要找到神廟還需要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冬末出發,夏初時到,這樣比較安全……而且我可不想半年都陷在黑暗之中。」

  「嗯,聽說神廟那裡天地倒轉,半年黑夜,半年白晝。」王十三郎點了點頭。

  「對這個世界的瞭解,你們都不如我,所以你們都聽我的就好。」范閑很平靜地說道,話語裡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心。是的,他早在和大寶一同觀星的時刻就再次確認了這裡是地球,既然是地球,那麼北極處自然有極晝極夜。

  這個世界的北方過於嚴寒,沒有幾個人能夠踏足雪原深處,更沒有幾個人能夠活著回來,所以在傳說中,神廟所在的地方,便有了一些玄妙而未知的神秘氣氛。只是這種神秘在范閑的眼前,卻根本沒有什麼作用。

  范閑從身旁的布包裡取出三副很奇怪的東西,遞了兩副給海棠和王十三郎,說道:「從此刻起,我們眼中大概就只有雪了,太過單調的顏色,會讓眼睛出問題,不管你們習不習慣,都必須把這東西戴著。」

  話一說完,范閑便把那個物事戴到了自己的鼻樑上,原來是一副玻璃做的眼鏡,只是鏡片上用某種塗料漆成了黑色,依然能夠透光。

  海棠微微眯眼,看著范閑半晌不語,越發覺得他有些看不透,更不知道手裡拿著的這個東西有什麼用處。對眼睛會好?她沒有多問什麼,而是學著范閑的模樣,把這個世界上第一次出現的墨鏡戴到了翹翹的鼻樑上。

  水晶眼鏡,他們是見過的,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黑色的。王十三郎看了海棠一眼,有些猶豫地也戴到了眼睛上,三個人頓時變成了三位算命的年輕瞎子,看上去倒是有幾分滑稽。三人對視片刻,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趕路吧,再過一個時辰就要紮營了。」范閑從懷中取出小意保護好的懷錶看了看,又眯眼看了看風雪中的天色,開口說道。一路向北,再憑天色看時間只怕不准,他也不知道這個懷錶能夠在嚴寒之中支撐多少天。

  一聲嗚嗚的聲音響起,休息了片刻的六十餘隻雪犬精神一振,吠叫著,歡愉地向著雪原的深處趕去,渾身上下銀白色的毛皮,流動著一股美妙的動感。

  ***

  范閑半倚在雪橇的皮箱之上,微微眯眼,感覺著眼睫毛上的冰雪冰冷著自己薄薄的肌膚,忍不住抽動了一下鼻子,將自己領口和袖口的活扣系帶拉得更緊了一些,不想讓任何一絲雪粒漏進自己的身體。

  從慶曆五年知曉了神廟的方位和路線圖,范閑將這個秘密藏在自己的心裡已經六年多了,他知道冥冥中註定自己終將去神廟一行,只是沒有想到,最後是因為要去找五竹叔,是因為自己和皇帝陛下之間的決裂。

  探險的旅程啊……一旦有了這種直接的目的,似乎就喪失了許多美好的感覺。雪橇在平整的雪原上快速滑行著,四面八方傳來雪犬們的急促呼吸聲和簌簌的風雪聲,在這樣的聲音陪伴下,范閑似乎快要睡著了。

  他不可能睡著,他在仔細地聽著雪犬的呼吸頻率,以判斷它們的疲累狀況。六年的時間,弟弟范思轍按照他的吩咐,準備好了一應戰勝嚴寒所需要的物事,包括前後雪橇上面的食物火種和特製的雪地營帳,而這些在北門天關馴養了三年的雪犬,更是范閑此次神廟之行最大的倚仗。

  從這些方面可以看出,范閑是一個無比細心之人,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在世人看來,要去上謁神廟有如登天般難,而在他看來,只要準備充分,神廟也不過就是一個偏遠一些的旅遊景點罷了。

  唯一令他有些警惕的就是寒冷,如今的寒冷更勝肖恩苦荷當年,當年大魏朝是擺出了一個數百人的探險隊伍陣仗,最後肖恩苦荷兩大牛人還需要吃人肉,才能熬到神廟現世,如今他們的隊伍裡只有三人,能不能撐到那處呢?

  范閑閉著眼,卻不擔心自己會被凍僵,體內的經脈確實已經廢得差不多,無法調動真氣護體,然而很奇妙的是,一入這片荒無人煙,奇寒無比的雪原,他便敏銳地察覺,風雪之中天地的元氣似乎比南方任何一處地方都要濃郁許多。

  這種敏感歸功於苦荷大師臨終前所贈的小冊子,如果沒有那個小冊子,范閑只怕根本感應不到天地裡的絲毫變化。為什麼越往北去,天地間的元氣便越濃郁?這是一個令范閑百思不得其解的現象,不過這終究是好事,他半躺在雪橇上緩緩吸附著天地間的元氣波動,如果北方的元氣更加濃郁,或許只需要花上兩年或者三年的時間,他體內的經脈便可以被修復如初了。

  雪橇在冰雪上微微一顛,范閑從那種空明的狀態中醒了過來,雙眼微眯,透著墨鏡平靜地觀察著前方的風雪大地,忽然間有所領悟。當年大魏朝雄霸天下,那位已無所求的皇帝陛下為求長生之道,而遣使進獻神廟,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苦荷的提議。

  肖恩執掌的緹騎,隱約掌握了神廟的大致方位,可是天底下的凡人,又有誰敢冒著生命的危險前去一探?如果不是苦荷一力推動此事,以長生不老誘惑魏帝,只怕數十年前的神廟之行,根本不可能發生。

  苦荷為什麼對神廟有如此大的興趣,以至於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前去?僅僅因為他是天一道的苦修士,終生侍奉神廟的緣故?不,苦荷是一個現世主義者,只看他在神廟外與被囚在廟中的母親葉輕眉在瞬間內達成合作的協議,就知道這位苦荷大師對於神廟並沒有太多的恭敬之意。

  范閑墨鏡下的眼睛眯得更加厲害了,不知道苦荷大師手中的那個小冊子是什麼時候拿到手的,莫非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北方的天地元氣有問題,所以想去神廟看一看,這一切波動的源泉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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