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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三


  並沒有等多久,一輛外表極為尋常的馬車從西南方向的路口處緩緩駛了過來。上京城城門大開,行出一列商隊模樣的隊伍,前去接應。

  北齊皇帝的眼睛微眯,將雙手負在身後,微白的臉上帶著一抹並不怎麼健康的紅潤,他看著那輛馬車,禁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極其壓抑,除了他身旁的司理理之外,沒有人能夠聽到。

  司理理此時正抱著一個被裹得緊緊的嬰兒,低頭整理著嬰兒頭頂處的暖巾,忽聞著身邊這聲幽歎,眼瞳裡神色幽幽,抬起頭來輕聲說道:「這麼冷的天氣,要不然……讓嬤嬤們先抱著紅豆飯下去?」

  從慶曆十一年到十二年之間,北齊朝廷對於南方變幻莫測的局勢一直保持了一種極為難得的壓抑和隱忍,只是通過上杉虎調動的大軍,幫助范閑穩定了一下東夷城的局勢。之所以北齊朝廷並沒有借著慶帝與范閑父子反目的大好機會,謀取更大的利益,最關鍵的原因,便是在於從去年秋天起,北齊皇帝便染了重病,被南慶釋放回上京城的青山木蓬先生也一時不能治好,陛下纏綿病榻數月,便是連接見臣子都極少,更遑論勞神費力操持國務。

  朝政基本上是太后在處理,北齊皇帝一病便是數月,好在最為北齊臣民憂心的皇室血脈一事,在這一年裡終於傳出了好消息,倍受陛下寵愛的理貴妃懷孕,並且成功地誕下一位公主。

  或許因為這個好消息,北齊皇帝陛下的病也漸漸好了,北齊朝堂民間無不大喜,雖然理貴妃誕下的不是位太子,但是萬千子民心想,陛下終究還年輕,只要有了開頭,後面自然可以繼續生。

  這位北齊小公主的正名還沒有取,而北齊皇帝和理貴妃私下卻給這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兒取了個小名,喚做紅豆飯,雖然這個小名兒實在是有夠難聽,大失皇家尊嚴,惹來宮裡太監宮女不少議論,但終究還是這樣叫下去了。

  聽到司理理的話,北齊皇帝有些厭煩地皺了皺眉頭,回頭看了一眼她懷中的女兒,微怒說道:「這些小人兒實在是有夠麻煩。」

  司理理面色不變,心裡卻是笑盈盈的,暗想懷裡的紅豆飯,著實是替陛下惹了天大的麻煩,好在一切都平穩地渡過了。忽而她哀怨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身材顯得臃腫,扮足了一位產婦的模樣,只是終究自己的肚子裡沒有個種兒。

  她很清楚,陛下今日為什麼冒著寒冷,也要抱著公主上城牆看這輛馬車,因為那輛馬車進入北齊境內後,便與北齊朝廷聯繫上了,北齊皇帝和她都清楚,那輛馬車接下來會去什麼地方,而且……沒有人看好他們還能回來,陛下大概……只是想那個南方來的男人能夠在離開前,親眼看一看這個孩子吧。

  ***

  上京城牆外不遠處的官道上,卻是另一番景象。那輛孤伶伶的馬車與上京城裡出來的那列商隊接上了頭,范閑裹著厚厚的毛皮衣裳,難得走出了馬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少年郎,心裡生出萬般感觸,一時間眼眶竟是有些濕了,卻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從慶曆四年春到今日,一晃竟也八年過去了,眼前的范思轍,已經從當年那個滿臉小麻子,惹人生厭的孩童,變成了現在成熟穩重,頗有大商之風的年輕人。范閑在這一刻,忽然生出自己已經老了的錯覺,走上前去,緊緊地抱了抱自己的兄弟,沒有說太多的話。

  他們兄弟二人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是范閑從來沒有少了對他的叮囑與教誨,書信更是從來沒有斷過,他知道兄弟一人在北齊孤身打拼是怎樣的辛苦,可是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他必須捨得也要忍得。

  「哥哥。」范思轍看著久未謀面的兄長,又想著南方京都裡發生的那些事情,再想到兄長馬上就要踏上一條世人所以為的不歸之路,不由悲從中起,哭出聲來,說道:「父親母親都在澹州,奶奶現如今身體也不好了,你就這麼去了,我們怎麼辦?」

  「這死破小孩兒!」范閑心頭微暖,卻是咳嗽著笑駡道:「說的好像我是去死一般。澹州那邊父親自然會打理,你若得空,也可以回去看看,代我盡盡孝……」說到此節,他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范思轍其實也清楚,在當前的局勢下,兄長再也沒有可能回澹州,因為陛下不可能允許他活下來。

  「這些年要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沒有?」范閑不願意兄弟見面,便陷入這等悲傷情緒中,強行轉了話題,正色說道:「此去艱險,我也不知道會面臨什麼,要你準備的那些物事,可是用來給我保命的,你可不能當奸商。」

  這笑話並不好笑,范思轍自然笑不出來,嗡著聲音應了一聲,那些物事都在商隊裡,商隊要一直跟著范閑出北門天關,此時自然不用拿出來。

  兄弟二人離開了車隊,然後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陣話兒,不外乎是關於澹州,關於京都,關於父母,關於祖母,關於若若和嫂子侄子的事情。

  將要分別的時候,兄弟二人才重新回到了車隊之旁,范思轍想到一椿事情,眉頭微皺,親自從一輛馬車裡抱出了一個沉重的甕子,抱到范閑身前,疑惑問道:「這是大殿下從東夷城送過來的,說是你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忘記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這麼重……我可沒敢打開看。」

  范閑的表情忽然凝重了起來,旋即微微一笑,知道以自己的體力只怕抱不住這麼重一個罎子,向著馬車上招招手,對下來的王十三郎說道:「來,既然你右膀子有些氣力了,趕緊把你師傅抱著,你師傅太沉,我可抱不動。」

  此言一出,車隊附近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至於抱著那個甕子的范思轍,臉色都忍不住變了,他怎麼能夠想到,自己抱著的居然是四顧劍的骨灰,這可是一位大宗師的遺骸啊!

  王十三郎的臉色也變了,像捧著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接過骨灰甕,二話不說就回到了馬車之中。范閑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在心裡叫苦,暗想這一路之上,難道要自己和死人天天呆在一起。

  「為什麼?」王十三郎忽然從馬車上探出一張臉,微微皺眉問道。

  「你師傅交待的,如果我要去神廟,就一定要抱著他一起去。」范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

  看著已經漸漸啟程,緩緩離開的車隊,跪在雪地之中相送兄長的范思轍,城頭上的司理理眼中忽然生出了一股難以掩飾的失望與悲傷之意,她轉過頭看著北齊皇帝幽幽說道:「為什麼他就不肯進京?」

  北齊皇帝面色平靜,雙手負在身後,沉默片刻說道:「他既然和慶帝有賭約,自然要願賭服輸,不肯為朕所用,又怎麼可能入城?此去神廟,他讓范家老二準備了這麼久,想來也是有一定成算,你不要太過擔心。」

  「可是朵朵怎麼也不來和咱們說兩句話?」

  「她現在的身份是范閑的友人,這一點必須讓整個天下都明白。」皇帝說完這句話,眼瞳裡閃過一抹極其複雜的神情,便準備轉身離開城頭,便在此刻,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生出了淡淡滿足。

  城下正在離開的車隊上,只見范閑在向著這邊招手,臉上笑意十足。北齊皇帝微微一笑,正準備招手以應,卻忽然發現不大對勁,強行將手臂放下,只是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范閑放下了手,坐回了馬車之中,看著抱著四顧劍骨灰一刻也不放的王十三郎,和正倚窗觀故國風景的海棠,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聲,女人們,兄弟們,再見。再見的意思往往是不再相見,但范閑不這樣認為,天底下所有知道他計劃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瘋子,認為他不可能活著從神廟裡出來,但是……他不相信這一點,因為葉輕眉能,他也能。

  §卷七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寒雪勿亂

  風雪送春歸,這片大陸上的春天還在南邊積蓄力量,北邊的風雪卻早已經將所有的春意扼殺在了搖籃裡。大陸北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只怕是根本就沒有什麼春天可言。漫天的風雪化作了一道道深刻入骨的刀劍,左一刀,右一劍地劈斬著。

  三日裡難得一見露出雪面的黑黝山石,就因為這些天地冷冽無情的雕琢,而顯出死寂一般的姿態。這裡是一片冰天雪地,更是一片死地,然而如今卻有一列小黑點,行走在百年孤獨的雪原之上,沉默而堅定地向前行著。

  偶有數聲犬吠穿透風雪的呼嘯之聲,傳向遠方,帶來幾分鮮活的感覺。這個隊伍中只有三個人,卻足有六十幾隻雪犬,牽動著承載著食物裝備的長長雪橇,不斷地向著北方進發。

  聽聞這些行於極北之地的雪犬是雪狼的後代,只有那些能夠忍受酷寒的北地蠻人,才能夠將它們馴化,成為人類的好幫手。然而這些年大陸變得越來越寒,一出北門天關,氣溫驟降,往日裡在雪地中赤膊作戰的北地蠻胡,早已經不惜一切代價南遷至西方草原上,雪原回歸了平靜,這些雪犬又是誰的?

  裹著厚厚的毛皮,連頭帶臉都蒙著溫暖的狐裘,腳下穿著皮靴,手上戴著厚厚的手套,整個人被包成粽子一樣,范閑呵了一口氣,發現熱氣出唇不久,便似被這天地間的嚴寒凍成了雪碴子。他的面色有些發白,雖然自從慶曆五年知曉了神廟的去向後,他暗中已經做了好幾年的準備,可是真正地踏上了這片雪原,他才感覺到,原來天地間的威勢,不是做好心理準備就能真正承擔的。

  離開北齊上京城已經有好些日子了,穿過已經沒有太多軍士駐紮的北門天關也已經有了七八天,一想到那座雪城上的軍士,像看死人一樣,看著自己這些人和狗走入雪原,范閑的唇角便不禁泛起了一絲苦澀的笑容,看來依然是沒有人看好自己這行人。

  他將手指伸到唇間打了個呼哨,身週六十餘頭雪犬耳朵靈動地豎了起來,精神十足地搖了搖頭,抖落了身上的冰雪,探爪四足站立在冰冷的雪中,似乎根本毫不畏寒,吐著長長紅紅的舌頭,等待著主人的下一個指令。

  此時風雪似乎小了一些,范閑身前身後兩輛簡易雪車裡行出二人。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時也被裹成了粽子,他們面帶疑惑地走近了范閑的身旁。

  「趁著雪小,咱們得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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