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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五


  風雪越來越大,溫度越來越低,原先還偶爾能夠看到的白羊和雪狐此時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躲避嚴寒了,整座荒涼的雪原上,就只有這一行雪犬拉著的隊伍在風雪中艱難地前行。

  范閑所處的雪橇上傳來他兩聲壓抑的咳嗽聲,這等低溫已經不是一般人能夠抵禦的,而他傷勢未愈,確實熬得有些辛苦。

  前方雪橇上的王十三郎像是沒有聽見范閑的咳嗽聲,而是雙眼警惕地看著前方,忽而他的身體化作了一道劍光,穿著臃腫的皮襖,破空而去,直接殺到了雪犬隊伍的最前方,朝著一處微微隆起的冰雪下狠狠刺了進去。

  雪犬一陣嘈亂,半晌後才平靜了下來,有幾隻膽大好奇的雪犬圍了過去,站在王十三郎的身旁低頭嗅著,然後發出了幾聲尖銳的叫聲,叫聲歡快至極。

  王十三郎左手執劍,收回了劍鞘,看著被雪犬們從雪地裡刨出來的那只渾體潔白的大熊發了發呆,這本來就是范閑交付給他的任務,一路打些獵物,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雪犬很聽號令,將那只白熊從雪裡撕咬拖出來後,並沒有後續的動作,而只是舔噬著帶著血水的犬吻,歡快至極,因為它們知道,主人們肯定會將大部分的血肉留給自己吃。

  「晚上可以烤熊掌了。」范閑並沒有下雪橇,看著海棠和王十三郎二人將白熊捆上空著的雪橇,忍不住開心地笑了笑。

  這只是一個插曲,雪橇隊伍再次開動,在范閑的呼哨聲指令下,沿著冰冷的雪川,向著西北方向快速前行。

  海棠坐在雪橇上,看著前面的范閑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她不知道范閑如今的身體,還能不能一直支撐下去。然而她眼中的憂慮,轉瞬之後便變成了疑惑不解與深深的佩服,海棠一生難得服人,但今時今日,看著范閑好整以暇,成竹在胸,平靜指路,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中的作派,終於是有些服了。

  為什麼范閑對於到達神廟有如此強烈的信心?為什麼他看上去對神廟根本沒有絲毫敬懼之意?難道真如師尊當年所言,葉小姐真是神廟裡跑出來的仙女,所以范閑去神廟……只是回家而已?

  神廟是什麼,沒有幾個人知道,范閑半閉著眼睛,窩在一處,節省著體力,心裡也在泛著淡淡的波浪,他知道母親曾經去神廟偷過東西,他甚至知道最親的五竹叔本來就是廟裡的人,按道理來講,他是這個世界上與神廟關係最密切的人,所以此行神廟,他的心態也有些怪異,似乎他可能會發現一切事物的真相,甚至可能是自己這次生命的真相。

  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奢望罷了,眼下最關鍵的問題是找到神廟。當年苦荷肖恩都是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人,而且年紀體力正在巔峰狀態,可是依然找得那樣辛苦,范閑與他們相比沒有什麼優勢,那他的信心究竟在哪裡呢?

  知識就是力量,范閑比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多了前世的知識,所以很多的玄妙在他的眼裡,其實都只是自然現象。而正因為這些知識,他又從肖恩的嘴裡知道了路線圖,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會迷路。

  雪橇上的范閑將內庫去年出的最新指南針小心翼翼地放回袖袋之中,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指頭,在飄著雪的空中一上一下畫了兩個半圓弧線,輕聲自言自語道:「勿是個什麼意思呢?」

  §卷七 第一百四十章 一夜北風緊

  時已入夜,風雪時作時歇。

  風雪動時,呼嘯之聲穿過漫漫雪野,卷起千堆雪,萬堆雪,黑暗一片,若噬人的流放之地,暴戾狂放的聲音令人心悸地不停響起。風雪靜時,天地只一味的沉默冷漠,有如一方蘊積著風暴的雪海,萬里清漫冷冽銀光,無垠如白玉般的死寂雪原,冷清到了極致。

  異常嚴寒的冰冷雪原,就算月光灑了下來,似乎也在一瞬間內便被凍住了。可無論風雪大作還是天地平靜,一處高地之側的那點點燈火,都是無法熄滅,就像人類內心對未知事物的渴望一樣,始終倔強而堅定地守候在那裡。

  那方帳篷內的火盆傳遞著難得的溫暖之意,將外方的嚴寒盡數擋了出去,一方面是因為特製的雪帳隔風隔溫的效果極佳,一方面也是因為火盆裡的燃料似乎特別耐燒,而且火勢不小。

  海棠朵朵已經取下了遮住她大半容顏的皮帽,雙頰像蘋果一樣微紅,正蹲在火盆旁邊熬著湯,她的眉頭微微皺著,隱有憂慮之意。而一旁早已鑽進了睡袋裡的范閑,卻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

  已經往北走了很有些天了,天氣越來越冷,每日白天行走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大多數時候基本上都是躲在帳篷裡避雪,然而范閑並不怎麼擔心這些問題,他只是在計算著攜帶的燃料和食物還能夠維持多久。

  那只白熊早就只剩下了一張熊皮,范閑一個人幹了兩個熊掌,雖然海棠和王十三郎十分驚訝於他的閒情逸致,更驚訝於他居然在隨身裝備中連調料之類的事物都沒有遺忘,可說實在的,熊掌並不怎麼好吃,而且份量確實有些不足。

  在這次往極北之地神廟的探險旅程開始時,那幾十頭辛苦拉動裝備的雪犬,還可以自行覓食,可是眼下越往雪原深處去,能夠見到的活著的野獸越來越少,不得已,范閑被迫動用了準備的食物。這些雪犬每日辛苦勞作,范閑自然捨不得虧待它們,只是它們的胃口未免也太好了些。

  對於此次神廟之行,范閑準備得真的很充分,防止雪盲的墨鏡,特製的細絨睡袋,數量龐多的物資準備,可是他依然有些警惕,因為如果不能在夏天之前找到神廟,一旦真的要在極北冰原上熬整整半年的黑夜,帶的這些食物肯定是不夠的,說不定最後就要開始殺狗了。

  苦荷肖恩當年是靠吃人肉才堅持下來的,范閑不想重蹈覆轍,他微微轉頭,看著火盆旁邊的海棠朵朵,強行壓抑下胸口處的刺痛,開口說道:「想不想聽故事?」

  「什麼故事?」海棠的臉還是有些紅,也沒有抬頭。范閑笑了笑,把肖恩和苦荷當年北探神廟的故事講了一遍,便是連兩位老前輩吃人肉的事蹟也沒有隱瞞。

  海棠聽完之後,臉色漸漸變了,似乎她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的師尊大人曾經做過如此可怖的選擇。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回蕩在姑娘家的心頭,沉默半晌之後,她緩緩抬起頭來,用那雙明亮至極的雙眸看著范閑,靜靜說道:「這個時候對我說這些,相必不是專門為了噁心我,打擊我,總要有些道理才是。」

  「我發現你很喜歡那些雪犬。」范閑眼簾微垂,疲憊說道:「而事實上,這些雪犬確實幫了我們不少。可是若真到了彈盡糧絕的那一天,我們總是要開始吃狗肉的,希望你現在能夠有些心理準備。」

  海棠面色微變。她在范閑的面前,不需要還端著北齊聖女,天一道掌門人的身架,而可以自然流露情緒,她本就是一個姑娘家,對於天天歡愉奔跑的雪犬自然會無比喜愛,這一個月來,狗食基本上都是她在負責,驟聞此言,才知道原來……范閑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安好心,那些辛苦拉動雪橇的雪犬,原來也是他的食物儲備之一。

  可是對於此次神廟之行,海棠本來就已經做好了極為艱難的準備,尤其是先前聽到了師尊大人當年吃人肉的慘事,她知道事情有輕重之分,微微低頭,沒有接話,也沒有反駁。

  帳篷內一片安靜,襯得帳外的風雪之聲格外清晰,甚至可以聽清楚究竟有多少雪洶湧地撲打在了帳篷的外皮之上,啪啪作響,令人不得安生。

  便在此時,帳外傳來了踏著冰雪的腳步聲。范閑和海棠面色未變,因為他們知道來人是誰。在這個荒無人煙,嚴寒逼人的雪原上,除了他們這三個心志意志肉身都強大到人類巔峰的年輕人之外,絕對不可能有別的人出現。

  王十三郎掀開垂著木條的門走了進來,帶進來了一股寒風,火盆裡的火焰倏然間黯淡了下來。這見鬼的雪原嚴寒,竟似可以直接用低溫凍住那些火苗。

  海棠從袖裡取出一粒小黑團扔進了火盆裡,火盆裡的火勢終於穩住了。這所有的一切,全部是范閑這些年準備的特製物品,尤其是火種,更是從來沒有斷絕過。

  王十三郎站在門口的毛毯上拍打掉了身上厚厚的冰雪,取下了臉面上圍了無數層的毛巾,被凍得有些發白的嘴唇裡吐出像冰疙瘩一樣乾脆的幾個字:「好了,睡吧。」

  海棠負責一應生活瑣事,這位姑娘家終於在這極端的環境裡被范閑改造成了一位家庭主婦,而王十三郎則要負責統領那幾十隻雪犬和帳篷的搭造以及防衛工作,他此時所說的好了,指的是外面專門給雪犬們搭建的防風防雪的雪窩已經處理好了。

  單從辛苦角度上講,當然王十三郎的工作要更辛苦一些,范閑眼睛一眯,對他說道:「從明兒起,你負責給那些狗兒們餵食。」

  王十三郎點了點頭,坐到了火盆的旁邊,接過海棠遞過來的一碗熱湯,緩緩飲了下去,每一口都飲得是無比仔細,他腰畔的那柄劍就那樣拖在了地上,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道。

  「要復原,確實需要不斷地苦練,可是這個地方太冷了,你不要太勉強。」范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憂慮之意,這些天王十三郎異常強悍地在漫天風雪之中練劍,以自身的潛力對抗著天地的威嚴,這種苦修的法子,實在是令范閑和海棠俱感動容。

  他們知道王十三郎有緊迫感,想要快些讓手臂復原,或者是練成左手劍,然而范閑總是很擔心他的身體。

  「阿大先前發現了一窩雪兔,只是那個洞太深,它們沒辦法,我幫它們把那些兔子趕了出來。」王十三郎放下湯碗,搓了搓臉,搖頭說道:「順便活動一下筋骨。再這樣凍下去,我真怕自己會被凍成冰塊兒。」

  「看樣子明天可以改善伙食。」范閑捂著嘴唇咳了兩聲,笑著說道,他發現十三如今和這些雪犬的感情也越來越好,只怕自己日後需要說服的人,又多了一個。

  他忽然察覺到海棠有些異樣,今天的話特別的少,而且臉上總是紅紅的,眉宇間總是有些憂色,忍不住輕聲問道:「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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