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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二


  海棠歎了口氣,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的臉,搖頭笑道:「本以為經此一役,你總要成熟些才是,沒料著還是這般喜歡說笑。」

  「成熟?我這一生前二十年早就熟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煥發了些青春的味道,怎麼可能拋棄。」范閑笑著應了一聲,轉向了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從王十三郎進入范閑眼簾的那一刻起,范閑便敏銳地察覺到了王十三郎的身體有些問題,被皇帝陛下擊傷的右臂似乎始終無法復原。

  一名誠心誠意誠於劍的劍客,執劍之手卻成半廢之態,毫無疑問這是極其致命的打擊,然而王十三郎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輕聲應道:「你家老爺子的真氣太霸道,我右臂的經脈筋肉全部被絞爛了,根本沒有辦法治好。」

  「在路上我試過,但是效果很一般。」海棠朵朵憂慮地看了王十三郎一眼,這一路上兩位大宗師最疼愛的弟子相伴突圍,已經極為相熟。

  范閑咳了兩聲,平靜說道:「我來看看。」說完這句話,他兩根手指已經搭在了王十三郎的脈門之上,緊接著單手如龍爪出雲向上,仔細地捏劃了一番王十三郎無法用力的右臂,他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沉重。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說道:「我這輩子受過很多次傷,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范閑搖了搖頭,說道:「在上京城買些上好的金針,我來試試……」接著他轉過身來,用拳頭堵著嘴唇用力地咳了兩聲後喘息著說道:「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遮掩的?把天一道的法門傳給他吧。」

  海棠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天一道真氣對於修復經脈傷勢有奇效,雖然是青山一脈不傳之秘,但海棠當年就曾經私傳給范閑,此時用來挽救王十三郎的劍道生涯,也算可行。

  王十三郎霍然抬首,從范閑的話裡聽出了一些不錯的訊息,縱使他是位外物不系於心的壯烈兒郎,此刻也禁不住皺起了眉頭:「這傷能治好?」

  「不見得,但總得試一試。」范閑有些疲憊地合上了眼簾,說道:「至少吃飯應該是沒問題,不過如果你想重回當初的境界,只怕是不能夠……我勸你現在就開始重新練左手,左手好……要知道當年有個叫荊無命的就是以左手出名,當然他右手藏得更深,如果你能把兩隻手都練成,那就厲害了。」

  車廂裡一陣沉默,王十三郎忽然平靜一笑,說道:「那我先練左手,以後有時間再練右手。」

  海棠朵朵靜靜地看著閉著眼睛,滿臉蒼白之色的范閑,心裡不知道生出了多少異樣的情緒,這些年來她與范閑相見少,別離多,但兩人間從來不需要太多的話語,便能知道對方的心意,然而在此時此刻,海棠朵朵卻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透范閑了。

  京都皇宮一役,海棠朵朵清楚而震驚地發現,如今的范閑已經隱隱然超出了世人所認知的九品上境界,穩壓住了自己和王十三郎一頭,只看他能與慶帝正面交戰數回合,並且能讓慶帝受傷,便知道范閑如今的實力到達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層次。

  「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一些什麼?」海棠問了一句無頭無尾的話。

  范閑卻馬上聽懂了,睜開雙眼,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說道:「如果真的明白了,在皇宮裡也不會敗得那樣慘了。」

  此話一出,馬車廂裡的三位年輕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的思緒似乎回到了皇宮裡的那場風雪中,這三位天底下最強大,最有潛力的年輕高手,還要加上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可是面對著那抹明黃的身影時,依然顯得是那樣的渺小。

  思及慶帝當日神采,雖然馬車中的人成功令其受傷,可是他們依然生出了一絲難以抵抗的感覺。

  「世間並沒有真的神,陛下受的傷比你我更重。」范閑淡漠的話語打破了馬車中如窒息一般的氣氛,「如果這時候我不是廢了,十三不是殘了,你也吐了三桶血,其實此刻最好的選擇應該是重新殺回京都去。」

  海棠微微一笑,心想這樣膽大的計劃也只有范閑能夠想的出來,她的心念微動,靜靜看著他蒼白的臉問道:「你的傷怎麼樣?」

  「比十三慘,基本上沒有復原的機會。」范閑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的傷勢,說道:「不過我並不在意這些。靠打架既然打不過陛下,就像小孩子打架打不過人,去找自家塊頭兒大一些的親戚,才是千古不變的法子。」

  海棠暫時沒有聽明白范閑這句話的意思,如明湖一般的眼眸裡疲憊之意微斂,平靜問道:「宮前廣場上那些天雷……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箱子。」范閑的唇角微微一翹,「是我的箱子,大概苦荷和四顧劍也都對你們提過那個箱子。不過你們不要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箱子現在在誰的手裡,而且你們不要把箱子想得太過恐怖,如果那真是神器的話,陛下現在就不止重傷,早就死了。」

  海棠沉默許久之後問道:「我一直有個想不明白的事情,既然你和慶帝之間互為制約,誰都不肯讓南慶內亂,那你為什麼不選擇逃離京都隱居,而是選擇了出手?」

  范閑也沉默了很久,雙眸裡的平靜之意愈來愈濃,和聲說道:「一是我要證明給陛下知曉,我有與他平等談判的資格,那首先我就要有勇氣坐在他的面前與他談。二來,退出京都隱居固然是個法子,但是陛下不會願意我脫離控制。最關鍵的是……我不甘心。」

  他閉上了雙眼,幽幽說道:「我可以選擇像葉流雲和費先生一樣漂洋出海,從此不理世事,管這片大陸上戰火綿延要死多少人,但我不甘心……誰都無法阻止他,那在歷史上,他就必將是正確的。」

  這便是成王敗寇的道理,若無人能夠阻止慶帝,歷史上面便再也不會留下葉輕眉的任何氣息,陳萍萍也將註定成為一個惡貫滿盈,十惡不赦,最後被淩遲處死的閹賊。

  范閑不甘心那縷來自故鄉的靈魂,在這片大陸上努力的結果是化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所以他必須要進行最勇敢的嘗試。

  「我總要試一次。」范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雖然敗了,但至少沒有什麼遺憾,將來死的時候,總可以告訴自己,我這一生總算勇敢過一回。」

  暖爐上的藥湯在微微作響,一縷藥香籠罩著車廂。海棠怔怔地看著范閑,輕聲問道:「那你接下來怎麼辦?」

  如今的局勢,范閑奮起雷霆一擊,卻依然功敗垂成,慶帝重傷臥于宮,但終究是沒有死亡,而慶國強大的國力猶存,誰也無法正面抵抗這頭雄獅。對於范閑來說,他如果要讓皇帝老子保持住履行承諾的誠意,就不能做出任何激怒慶國朝廷的事情,眼下擺在范閑面前的道路,似乎只有隱於小山村,就此渡過餘生一條道路。

  「我要去神廟,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范閑很誠懇地發出了邀請。

  王十三郎的眼睛亮了起來,海棠朵朵微微一驚後笑了笑,說道:「王大人這一路大概也辛苦了,我去趕車去。」

  「你知道路?」范閑笑了起來,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海棠頭也未回,笑著應道:「當年在江南你提過一些,應該是在北邊。」

  ***

  由霧渡河處上了官道,道旁的闊葉林漸漸變成細針一般的存在,在道旁樹上美麗冰淩的陪伴下,覆著殘雪的道路一直可以通行到北齊朝廷的都城上京。

  上京城那座破舊而頗具滄桑意味的城牆,亦是被一片雪覆蓋著。雖然如今的南慶江南一帶,想必已是春芽競發,草將長,蟲將鳴的暖和日子,可是今年北齊境內小雪連降,氣溫一直沒有辦法升起來,依舊是白色為主調。

  明黃的禦傘就像一朵雪上的奇花般,開放在上京城古舊城頭上,漫天小雪飄灑在傘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北齊皇帝陛下和他最寵愛的理貴妃二人,穿著極為華貴的毛裘,站立在傘下,站立在北齊朝廷無數太監宮女大臣之前,靜靜地注視著上京城前的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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