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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四


  遠處隱隱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是輪椅碾壓過皇宮青石板的聲音。特製的圓椅與那些青石板間的縫隙不停摩擦,青石板的寬度是固定的,輪椅一圈的距離是固定的,所以輪椅碾壓青石板聲音的節奏與時間段也是固定的。

  這種固定的節奏,在這數十年裡,不知道在這片安靜的皇宮裡響起了多少次,每當慶帝有什麼大事要做的時候,或者……僅僅是想說說話的時候,輪椅的聲音便會從宮外一直傳到宮內,一直傳到禦書房裡。

  最近這些年輪椅的聲音響得少了些,那條老黑狗躲在陳園裡享清福,把朕一個人扔在這冷沁沁的宮裡受折磨。然而三年前,要處理雲睿和那三個老怪物的時候,輪椅還是進了兩次宮……慶帝的表情漠然,在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往事。然後他緩緩抬頭。

  當他那雙平靜而深邃的目光落在禦書房緊閉的木門上時,輪椅與青石板摩擦的聲音也恰好停止在禦書房外。

  皇帝的目光忽然變得複雜起來。

  姚太監顫抖的聲音自禦書房外響起,不是這位太監頭子刻意要用這種惶恐的聲音,來表達對於那位輪椅上人物的重視,而只是此時禦書房內外,慶帝以大宗師心境自然散發出來的那股寒意,已經控制住了絕大部分人的心神。

  禦書房的門開了,幾名太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將那輛黑色的輪椅抬了進來,然後在姚太監的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一行內廷的太監離開禦書房極遠極遠,甚至一直走到了禦書房圍過石拱園門,直通太極殿的所在。

  姚太監抹了把額頭的冷汗,看了一眼等在園門之外的葉帥和賀大學士,沒有說什麼,連一點表情上的暗示都沒有。葉重面色沉重,只是在心裡歎了口氣。這些慶國的頂尖人物,在護送那輛黑色馬車進入禦書房之後,都很自覺地躲到了遠遠的這處,因為他們知道,在陛下的寒意籠罩之下,他將與輪椅上的那位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想有任何人聽見。

  陳老院長很平安,很溫和地回來了。雖然有些不習慣這樣輕鬆地解決,雖然他們知道陳老院長不是一個簡單的恐怖人物,然而包括葉重姚太監在內,他們並不擔心禦書房內會發生任何驚駕之事。

  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師,在大東山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他。

  ***

  禦書房的門緊緊關著,把外面的一切空氣、聲音、光線、氣息、秋意都隔絕在外,只剩下筆直坐在榻上的皇帝陛下,和隨意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二人。

  君臣二人躲進了小樓,便將慶國的風風雨雨隔阻在了外面,因為慶國這幾十年來的風雨,本來就是這兩位強大的人所掀起來的。

  慶帝靜靜地看著輪椅上的那個老傢伙,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要將陳萍萍臉上的皺紋都看成了懸空廟下的菊花,才幽幽說道:「賀宗緯暗中查高達,想對付范閑,朕早知此事,內廷派了三個人過去。前些天你路過達州的時候,何七幹應該也是在那裡,有沒有見到?」

  如果此時有旁人在此,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非常地吃驚。皇帝陛下調動了如此多的人物,整個京都裡的要害衙門嚴陣以待,監察院裡那位冰冷的公子也開始稟承著陛下的旨意,展開了對內部的彈壓,才將這位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請回京都,誰都知道君臣之間再無任何轉圜之地,然而皇帝陛下面對著陳萍萍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說出了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陳萍萍並不意外,他太瞭解自家這位皇帝陛下了,他微微一笑,用微尖微沙的聲音說道:「我被派往誠王府的時候,何七幹年紀還小,在達州城外見了一面,想來他根本記不得我了。」

  「並不奇怪,陳五常這個名字在皇宮裡已經消失很久了。」皇帝點了點頭,身上龍袍單袖一飛,一杯茶緩緩離開案幾,飛到了陳萍萍的面前。

  陳萍萍接過,恭敬地點頭行禮,握著滾燙的茶杯,舒服地歎息道:「茶還是喝熱的好。」

  皇帝用手指拈著自己冰涼的茶杯,微微啜了一口,平靜說道:「人走茶就涼,不然何七幹怎麼會認不得你?」

  陳萍萍搖了搖頭,說道:「除了洪四癢之外,沒有幾個人知道我當年曾經在宮裡呆過。」

  皇帝的眼簾微垂,透出一絲嘲諷的意味,說道:「後來你還自己做些假鬍子貼在下頜之上,當然不想讓人知道……你本來就是個太監。」

  陳萍萍面色不變,微微低頭,淡淡說道:「我也是很多年之後才想明白,自己本來就是個太監,何必要瞞著天下人。」

  「可你終究還是瞞過了天下人。」皇帝將冷茶杯放在案上,盯著陳萍萍的眼睛說道:「當年你被宮裡派到王府上,為的就是監視父皇的動靜,然而連宮裡都沒有想到,你卻暗中向朕表露了身份,並且願意助我王府起事……甚至最後連宮裡的洪老太監都被你說服,站在了父皇一邊,這也是你的功勞。所以說,當年宮裡常守太監的身份,對於你,對於朕,對於慶國來說,是有大功勞的,你何必總是念念不忘此事。」

  「先皇之所以能登上皇位,與奴才的關係並不太大。」陳萍萍口稱奴才,然而與過往不同,這聲奴才裡並沒有太多的自卑自賤味道,只是依循著往事,很自然地說了一聲。他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慶帝冷冽的雙眸,一字一句說道:「那是因為有人殺了兩位親王,所以才輪得到誠王爺坐在龍椅,陛下才能有今日的萬里江山,不世之功……」

  皇帝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明顯他不想聽到任何與此事有關聯的話語,說道:「可當初為何,你背叛宮裡的貴人們,投向王府,效忠於……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慶帝,似乎在看著一個天大的笑話,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陛下您當時尚是少年郎,心性清曠廣遠,待人極誠,待下極好。奴才偏生是個性情怪異的人,只要人待我好,我便待他好。」

  皇帝沉默了下來,他筆直地端坐於軟榻之上,似乎還在品味陳萍萍說出的這番話,銳利的眼神變得有若秋初長天,漸漸展開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翹,嘲諷說道:「原來你還知道朕對你不差。」

  「當年老王爺在朝中沒有絲毫地位,在朝中沒有任何助力,誠王府並不大,也不起眼,我其實也是宮裡最沒有用的常守小太監,所以才會被派到王府去。像洪四癢這種厲害人物,當然一直是守在宮裡的貴人身邊。」

  陳萍萍似乎也想起了許多往事,悠悠歎息道:「然而小有小的好,簡單有簡單的妙。那時節三個大小子,加一個小不點兒,盡著力氣折騰,范媽時不時在旁邊吼上兩句,似乎也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好。」

  「那時候靖王年紀還小,誰願意理會他。」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梢,說道:「就算是范建和他聯手要來打我,最後還不都是被你攔了回去,我們兩個人聯起手來,向來沒有人是我們的對手……哪怕今日依然是這樣。」

  這句話一出口,陳萍萍和皇帝同時沉默了。許久之後,陳萍萍才輕輕地摸了摸輪椅的扶手,歎息說道:「范建畢竟是陛下的奶兄弟,而奴才終究只是奴才,我當時想的不多,只是要保護你。」

  慶帝的面部線條漸漸柔和起來,眼神卻飄向了遠方,似乎是飄到了君臣二人間絕無異心,彼此攜手時的那些場景,幽幽說道:「必須承認,那些年裡,你保護了朕很多次,如果沒有你,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說完這句話,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到了幾上的那幾封卷宗,眼神微微一頓,輕輕取出第一封,緩緩掀開,看著上面所說的一幕一幕,包括他的妹妹,他的兒子,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大慶最開始拓邊的時候,並沒有驚動大魏朝的鐵騎,所以你我都有些大意,在窺探當時小陳國,也就是如今燕京的佈防時,我們一行人在定山被戰清風麾下第一殺將胡悅圍困,那人的箭法好……」慶帝歎息著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能比胡悅箭法更好的,也只有小乙一人。」

  說到曾經背叛自己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時,慶帝的語氣裡沒有一絲仇恨與憤怒,有的只是可惜。慶帝是位惜才之人,更是位自信絕頂之人,他根本不畏懼燕小乙,所以才會有此情緒的展露。然而從這些天對監察院的佈置來看,在他的心中,陳萍萍是一個遠勝於其他任何臣子的角色。

  他轉過頭來,看著輪椅上的陳萍萍,說道:「當日胡悅那一箭,如果不是你捨身來擋,朕或許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平靜應道:「這是身為奴才的本份。」

  慶帝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那份卷宗,這封卷宗上寫的是三年前京都叛變之時,陳萍萍暗中縱容長公主興兵進犯京都,最終成功圍困皇城。雖然監察院做的手腳極為細密,而且這封卷宗上,並沒有太多的實證,然而以皇帝的眼力,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出裡面所包藏的天大禍心。

  他很隨意地將這封卷宗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然後另外拿起了一封,眯著雙眼又看了一遍,說道:「懸空廟上,你為什麼會想著讓影子出手行刺?」

  先前還是和風細雨地回憶往事,此時的禦書房裡,卻驟然間響起了問罪的聲音,一股淡腥的血雨腥風味道漸漸彌漫。然而陳萍萍卻像是一無所知,恭敬回答道:「奴才想看看,陛下最後的底牌究竟是什麼。」

  「想看朕的底牌。」皇帝的眼光盯著陳萍萍臉上的皺紋,沉默許久後,才平靜說道:「看來要朕死,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

  陳萍萍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溫和笑著,默認了這一條天大的罪名。

  「影子真是四顧劍的幼弟?」慶帝問道。

  「陛下目光如神,當日一口喝出影子的真實來歷,奴才著實佩服。」陳萍萍口道佩服,心裡卻不知是否真的佩服。

  慶帝閉上了雙眼,想了想,把這封宗卷又扔到了一旁,說道:「當初第一次北伐,朕神功正在破境之時,忽然走火入魔,被戰清風大軍困于群山之中,已入山窮水盡之地,如果不是你率黑騎冒死來救,沿途以身換朕命,朕只怕要死個十次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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