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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五


  陳萍萍的目光隨著慶帝的手動而動,看著他將那封關於懸空廟刺殺真相一事的宗卷扔到了一旁,眼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盛,盛極而凋,無比落寞,落寞之中又夾著一絲嘲諷。

  「陛下,不要再這麼算下去了。用一件救駕的功勞,來換一椿欺君或是刺君的大罪,不論是從慶律還是從院務條例上來說,都是老奴占了天大的便宜。」陳萍萍的面容平靜了下來,看著皇帝陛下冷漠說道:「這數十年間,奴才救了陛下多少次,奴才記不住,但奴才也沒有奢望過用這些功勞來抵消自己的死罪。」

  「用天大的功勞去換天大的罪過。」陳萍萍的眼睛眯了起來,淡淡嘲諷說道:「那是她當年講過的故事裡的那個小太監,然而奴才不是那個小太監,陛下也不是那個異族的皇帝,何必再浪廢這麼多時間?」

  「你認為朕是在浪費時間?」皇帝的聲音冰冷了起來,眼神卻熾烈了起來,盯著陳萍萍,就像是盯著一個死人一樣,「在天下人心中,你就是朕身邊的一條老黑狗,然而養狗養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陛下對老奴當然是情有義之人,這些年來,陛下給老奴的殊榮權力,已經不是一般的臣子能夠享受的。」陳萍萍微靠在輪椅之上,冷漠地回望著皇帝,一字一句說道:「只是這時候再來說這樣的話,大概陛下也是想為自己殺狗尋找到一些比較好的理由,能夠安慰你自己的心情罷了。」

  「難道你不該殺?」慶帝怒極反笑,仰天大笑,笑聲透出禦書房,直沖整座安靜的皇城,笑聲裡帶著難得一見的憤怒。

  他轉身抓起案上的那些宗卷,猛地摔了過去,厚薄不一的宗卷摔打在陳萍萍的身上,輪椅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慶帝的眼神變得極為深寒,他盯著陳萍萍的臉,一字一句說道:「你要殺朕,你還要殺朕的兒子,至為可惡,居然逼著朕殺自己的兒子……你這個無恥的閹人,難道不該殺?」

  陳萍萍緩緩地拂去身上的書頁,帶著一絲微笑、一絲快意欣賞著天下最強大的君王這一生都難得露出一次的失態,這大概本來就是他此行回京最大的願望之一?糾纏於心底數十年的陰暗復仇欲望以及那一抹誰都說不清楚的對陛下的失望之情、難過之情,集合在了一起,讓這位老跛子的心境竟變得如此的複雜起來。

  「陛下您若沒有動意殺自己的子息,奴才怎麼可能逼您去做這些事情?」陳萍萍望著皇帝陛下幽幽說道:「所以歸根結底,奴才只是想殺了陛下而已,至於這宮裡李氏皇族的這些人,奴才只是想讓他們給您陪葬。」

  皇帝冷靜了下來,冷漠了下來,從那種難得的憤怒中擺脫了出來。一位人間的至尊,武道的大宗師,卻在陳萍萍的面前,露出了這樣像極了凡人的一面,只能說,這數十年君臣間的交往信任,早已經成了慶帝無法擺脫的某種精神需要,而這種精神需要忽然在一刹那間成為了鏡花月影,而且花影之後,更是藏著那種被背叛的毒液,縱使是他,也難以承受這種情緒的衝擊。

  他冷漠地看著陳萍萍。說道:「朕最憤怒的,並不是你想殺朕,也不是你想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朕最憤怒的是,你既然已經離開了京都,為什麼還要回來。」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朕依然給你留了一條活路,只要你願意走,朕不留你。」皇帝冷漠地看著他,那雙深遠的眼眸就像是遠古憤怒的蒼龍,平靜之中挾著無窮的威力,「朕若真要一舉撲殺你,朕會親自出手,朕不會讓那些沒用的軍士去做這件工作。然而……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非要逼朕親手殺死你?」

  這是很妙的一句話,這是很奇的一句話,此時禦書房外的那些大人物,包括已經回到守備師營地的大將史飛,都無法猜忖清楚陛下的心意,他們都不知道所謂達州之變,依然是皇帝和陳萍萍這一對君臣之間關於最後的信任間的那種心意試探。

  整個世上大概只有陳萍萍能夠聽懂。如果在定州的時候,他隨著黑騎走了,說明他的心裡對陛下有愧意,無法面對。而他沒有走,他回到了京都,冷漠而無怯地望著皇帝陛下的臉,心中坦蕩無愧,逼著對方動手殺死慶國有史以來被認為最忠誠的一位大臣。

  許久之後,陳萍萍雙眼如刀,盯著皇帝一字一句問道:「當年你可曾給過她任何一條活路?我回京就是要問陛下一句話,你為什麼要殺她!」

  §卷七 第九十三章 那又如何

  灰濛濛的天,昏沉沉的宮,東方的朝陽初初躍出地平線不久,還沒有來得及將溫暖的光芒灑遍整個慶國的土地,卻已經被那一團不知何時生起、何處而來的烏雲吞噬了進去,紅光頓顯清漫黯淡,天色愈發的暗了。

  後宮裡,晨起洗沐的宮女開始燒水,雜役太監開始拿著比自己人還要高的竹掃帚打掃地面的灰塵,沒有人知道皇城前殿正在發生什麼,只是如同民間的百姓們一樣,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自己的使命與生活。那些貴人們也不例外,雖然這些天京都的異狀,隱隱約約傳入了她們的耳朵之中,然而那件事情只局限于慶國極有限的人知道,所以人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在園門處,遠遠望著禦書房的那幾位大人物,自然是清楚此事的人物之一,然而他們的眼窩深陷,面容肅靜,就像是泥胎木雕一般木訥,沒有絲毫的反應。

  陳老院長已經進入禦書房很久了,然而卻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出現,由於眾人隔得遠,所以並沒有聽到陛下那一聲難得的憤怒的吼聲。這些人中,葉重和姚太監或許有這種實力,然而他們卻不會愚蠢地凝聚功力,去偷聽禦書房內的聲音。關於那些事情,能少聽到一些,就好一些。

  ***

  陳萍萍想聽,想聽一個原因,一個解釋,所以他回到了京都,冷漠地坐在黑色的輪椅上,靜靜地看著自己侍候了數十年的主子,慶國的皇帝陛下,想從他的嘴裡,聽到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人之將死,所執著的,不外乎是人生歷程當中最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謎團。

  然而慶帝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自從聽到陳萍萍的那句話後,他就一直保持著站立的姿式,冷漠而微謔地看著對方,一直看了許久許久。

  他眼瞳裡的利芒漸漸化成一絲淡淡的嘲諷,還有諸多的大不解,他的眼角微微眯了起來,就像是一隻雄獅,看著自己的國度上面經過的一隻遊魅,在徒勞地撥動著實體的樹丫,向自己宣告著什麼。

  慶帝奇怪地笑了起來,微微偏頭,雙唇抿得極緊,看著陳萍萍淡淡說道:「竟然……居然……是因為這些,因為這些!」

  皇帝陛下的心中有大不解,想不通,他看著陳萍萍,就像看著一個怪物,默然許久後,搖頭歎息無語。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這條自幼年時跟隨自己的老黑狗,為什麼會背叛自己,為什麼會不惜一死,也要回京來質問自己。

  當年那些夥伴對於那個女子的喜愛,慶帝是很清楚的,然而他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到,陳萍萍竟然會因為一個死去了多年的女子,而生起了強烈的復仇欲望,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他坐回了軟榻之上,沉默許久,雙手扶在膝上。

  陳萍萍的雙手扶在黑色輪椅的扶手上,沉默而冷漠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只是等著那個答案。

  慶帝的面色有些微微發白,許久之後,他輕聲說道:「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這句話裡所蘊藏的意味很悵然,很悲哀,還有一種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憤怒與煩躁。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陳萍萍歎息著說道:「我這一生,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的女子,不,應該是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的人。她像一個仙女一樣降落到這片凡塵之中,拼盡自己的全力,改變她所應該改變的,拯救她所認為應該拯救的。她幫助了你,打救了我,挽救了慶國,美好了天下……而你,卻生生地毀了她。」

  這句話的語音裡沒有驚嘆號,沒有憤怒,只是一股子滄桑與悲傷。

  慶帝沉默許久,手掌緩緩地在膝頭摩挲著,這一世從來沒有人當面問過他這個問題,更準確地說,根本沒有人敢問他這個問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問題,但凡知道這個問題的人,如今都已經成了黃土裡的一縷遊魂。

  當年最親近的幾位夥伴,沒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沒有殺她。」慶帝的眼睛眯了起來,對著面前這條老黑狗,他本來不需要解釋什麼,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內心最深處,有一絲隱痛,一絲被他強行抑止了二十多年的隱痛,就這樣緩緩地滲透了出來,佔據了他的身心,想讓這位世上最強大的男人解釋一些什麼。

  也許是解釋給陳萍萍聽,也許是解釋給後宮小樓那幅畫像中的黃衫女子聽,也許……皇帝陛下只是想解釋給自己聽。

  「我沒有殺她。」皇帝陛下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語氣堅定了一些,口氣冷漠了一些,再次重複了一句,對著陳萍萍眯著眼睛說道。

  「您沒有殺她?」陳萍萍眼角的皺紋深到快要遮住他的雙眼,他有些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用一種冷漠到了極點的笑聲問道:「那她是怎麼死的?」

  「不要說什麼西征未歸,不要說什麼王公貴族叛亂,不要說什麼天命所指,恰在那時,我,范建,五竹,葉重……所有的人都恰好不在京都,恰好她又剛剛生下孩子,是在最虛弱的時候!」陳萍萍的眼光就像兩把刀子一樣刺向皇帝的面容,寒沁沁說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最好還是不要把這些罪孽都推到太后娘娘的身上,皇后那個蠢貨以及她的家族已經替您背了二十年的黑鍋,難道您又想讓您自己的親生母親接著去背?」

  「西征草原,是你的旨意!范建當時只是太常寺司庫兼戶部員外郎,負責一應軍需供應,他為什麼也被你調到王帳隨軍?」陳萍萍的眼睛眯得極緊,無數的寒意從那些稀疏而蒼老的眼睫毛裡往外滲去,「軍需後勤,按我們當年的手法,一向是交給范建全權處理,我大慶鐵騎外伐之時,他慣常都是留在京中處理一切,為什麼那次你非要讓范建跟著你投身西征軍中?」

  「你在怕什麼?你怕范建留在京中,他手下秘密訓練出來的虎衛,會壞了秦業的大事?」

  陳萍萍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是啊,又提到秦家這位老爺子了。誰能想得到,這位三朝元老,原來才是當初陛下您留在京都的殺招……時任京都守備師的葉重也被急召入了定州,整個京都,都在秦家的控制之下,就算皇后想造反,想攻入太平別院,可是秦業若不點頭,誰能做到這一點?」

  「三年前京都謀叛,秦業跳出來的時候,陛下您是不是很高興,終於有機會,有藉口,可以把當初唯一知道您在太平別院血案裡所扮演角色的人除掉,殺人滅口?」陳萍萍對著慶帝冷冷說道:「當然,您是不屑殺人滅口的,就算秦家說什麼,您也不會在乎。然而范閑終究長大了,你不得不接受,你和她的兒子,是你所有子息當中最成材的一個人,相處得愈久,你愈看重范閑,你也就愈不願意讓他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秦業……他不死怎麼行?」

  陳萍萍微尖微沙的聲音在禦書房裡不停地響起,慶帝沒有說話,只是冷漠而冷靜地聽著,聽著這些字字句句,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怪異,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脫。

  「說回二十二年前的太平別院。」陳萍萍說得有些太急,這些話大概是這位老跛子在暗中隱忍了數十年的話語和推斷,此時終於有機會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一吐而盡,他大聲地咳嗽了起來,咳得面上生起兩團不健康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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