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九四三


  王啟年的眉頭忽然皺了皺,說道:「據說小范大人已經離開了東夷城,在路途上遭到不少東夷亂兵的追擊……那些東夷亂兵是怎麼知道監察院回國路線的?」

  宗追沒有回答,王啟年盯著他說道:「是老院長放的風聲。他想阻止范閑提前回京,他想在范閑回京之前,把這些事情都了結了。」

  宗追默認了這一點。

  王啟年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達州回京還需要些時間,如果這時候我離開車隊,趕到燕京東面去通知小范大人,應該他還來得及趕回京都。」

  宗追的眼眸裡忽然浮現出十分複雜的情緒,說道:「這些年,我一直跟著老院長,你一直跟著小范大人。院長交給我的任務就是盯著你。」他歎息了一聲:「院長大人說的不錯,跟隨小范大人久了的人,都會變得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變得過於衝動,不怎麼考慮結果。」

  然後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必須執行院長的命令,不能讓你把小范大人拖進來。」

  「你能阻止我?」王啟年盯著他說道。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分出過勝負,哪怕前些年你在做文職的時候。」宗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笑容。

  緊接著他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因為一把刀柄悄無聲息地點在了他的腰眼之上,令他半個身體一陣酥麻,緊接著王啟年一掌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後頸之上,他哼都沒有哼一聲,便倒在了車廂的木板上。

  啞娘子抱著孩子,滿臉驚愕地看著這一幕,說不出話來。

  緊緊握著那把刀的高達,睜著雙眼,很困難地呼吸了兩聲,對王啟年說道:「走吧。」

  王啟年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說道:「小范大人說過,活著最重要,我想他也願意讓老院長活著。」

  高達咳了兩聲,咳出血來,沙著聲音說道:「時間。廢話。」

  王啟年極難看地笑了笑,轉身掀開黑色馬車的車門,像一陣風一般就這樣掠了出去。此時夜深墨重,這個世上唯一能夠追上他的宗追昏迷在車廂之中,他要去通知范閑,想必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只是不知道時間來不來得及。當范閑知道京都達州發生的這一切,趕回來時,陳萍萍是不是還可以安穩地坐在輪椅之中。

  夜色涼如水,黑如墨,混在一起便是水中的墨汁,幻成無數的風沙形狀,難以捉摸。

  ***

  數日後,京都守備師的騎兵終於趕回了京都的外圍。因為騎兵大隊裡有一輛速度不可能太快的黑色馬車,所以整個速度被壓制得極慢。然而所有的人都沒有絲毫異議,他們甚至覺得越慢越好。守備師統領大將史飛這些天,一直陪伴著陳萍萍坐在車廂裡,就像是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服侍著陳萍萍的飲食用水,起居休息,平日裡還陪著他說說閒話,講講慶國的過去和將來,朝堂上那些引人發笑的政治趣聞,或是那些頗堪捉摸的宮闈傳言。

  真的很像是一位老大臣被子執輩接回京都養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實情並不是這樣。

  此時天時已經入秋,當「請回」陳萍萍的京都守備師趕回京都時,很刻意地選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個時辰。東面的天邊有一抹魚肚白,卻並不怎麼明亮,沒有辦法將秋日京都清曠的天空展露在眾人眼前,眾人只是能嗅到清淡到了極點,竟是淡到有那麼一絲燥氣的空氣,在自己的口鼻間來回串動著。

  三千六百名騎兵,除了受傷的那幾十人外,其餘的人全部拱衛著那輛黑色的馬車,來到了京都景陽門之外。

  想必在路途上,史飛早已經將達州處的情況經由絕密的途徑,報知了京都內部的樞密院或是內廷,所以當這樣密密麻麻的騎兵,在黑夜中來到京都門前時,東門處的十三城門司官兵沒有絲毫驚愕,更沒有驚起一些不應該有的禦敵信號。

  城上城下是那樣的安靜,一片黑濛濛之中,偶爾能聽到兩聲馬兒輕踢馬蹄的聲音。東方的那抹蒼白只映了一抹在高高的京都城牆之上,將最上面那一層青磚照出了一絲肅殺之聲。最為努力晨起的一隻鳥兒,從城牆的前方快速掠過,發出一聲歡愉的鳴叫。

  吱吱沉重響聲起,京都城門難得一次沒有到時辰便打開了,沉重的城門在機樞的作用下展開了一個通道,將將可以容納一輛馬車通過,黑洞洞的,看不清楚裡面藏著怎樣的兇險。

  十三城門司的官兵們守在城牆之上,警惕而好奇地看著城門處。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從頂頭上司,到那些外面出現的莫名其妙的京都守備師官兵都如臨大敵一般。

  一應交接工作在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之中做完。那輛黑色的馬車,在老僕人的控韁之下,緩緩進入了京都城門。

  直到此時,這輛馬車依然在監察院老僕人的操控之下,這輛馬車,依然在車中那位老跛子的操控之下,城內城外的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敢去強行奪下馬車駕夫的位置,更沒有人敢掀開車簾,去驗明一下裡面那位老人的正身。

  史飛沉默地看著那輛馬車進入了景陽門,然後看著城門緩緩地關上。他知道自己的任務終於完成了,在臨行前,本以為京都守備師要付出無數人命才能完成的任務,竟然就這樣輕鬆地做到。後面沒有自己的什麼事了,不論陛下對於自己沒能完全完成任務有怎樣的怒氣,史飛也不在乎,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那扇緊閉的厚重城門,心裡浮起了無數複雜的情緒。

  慶國朝廷文臣對於監察院,對於監察院的那位老跛子,都是在恐懼之外多有厭惡之情,他們認為這個老跛子就是陛下的一條老黑狗,逢人便咬的恐怖傢伙。而在軍方大人物們的眼中,監察院是自己最忠實可靠有力的夥伴,雖然他們對於陳萍萍也有無限的畏懼。然而此時此刻,史飛卻忽然覺得,這位寧肯單身回京,卻也不願意讓監察院和軍方大戰一場的老人家,很值得自己敬佩。

  他沉默許久後,緩緩地揮手,帶著三千多名各有複雜情緒,逃出生天之喜的京都守備師士兵,緩緩離開了厚重的城牆,噬人的城門。

  ***

  黑色的馬車緩緩地進入了景陽門。厚重的城門緩緩地關上,幾個人緩緩地靠近了馬車,此時還處於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光線極為昏暗,根本無法看清楚那幾個人的面龐。

  負責在景陽門處守候的,都是慶國朝廷最頂尖的人物,一位是宮廷派出來的姚公公,一位是手控天下兵馬的樞密院正使葉重,一位是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賀宗緯,三個人靠近了黑色馬車,一時間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終究還是葉重開口了,他望著馬車和聲說道:「院長歸來辛苦。」

  姚太監平靜說道:「請院長隨奴才入宮見駕。」

  賀宗緯在一旁沒有開口,他平靜著臉,保持著他此時最應該保持的沉默。

  馬車裡一片沉默。許久之後,那位老人緩緩歎了口氣,溫和說道:「一個孤老頭兒回京,居然擾了三位安寧,實在是過意不去。」

  馬車緩緩開動,在內廷太監和軍方高手們的集體押送下,沿著景陽門下的大街,向著京都正中的皇宮行去。京都裡的監察院似乎並不知道他們的老祖宗已經回到了京都,而且即將面臨著陛下的萬丈怒火,甚至朝廷裡的大臣們,還有那些嗅覺極為敏銳的京都百姓們,也不知道這一點。

  黑暗的黎明啊,景陽門下大街兩側的樹,像無數隻船,在微涼的秋風裡搖啊搖啊搖。

  大街直通皇宮,兩側沒有任何行人,想來早就已經肅清,並且做了最高等級的戒嚴。

  空曠,寂寥,只有那輛黑色的馬車,在前行,在孤獨地前行。

  一直行到煌煌皇城的面前,恰在此時,太陽終於掙脫了大地的束縛,躍將出來,將皇城照耀得明亮一片,那如火般溫暖的金色光芒,也恰好將那輛黑色的馬車包融了進去。

  §卷七 第九十二章 數十年的往事之憤怒

  厚薄各異的幾道卷宗,安靜地躺在禦書房的案幾之上,在這短短的日子裡,不知道被那雙穩定的手翻閱過多少次,然後就如同被人遺忘般,擱在此處,安靜異常。時光不足以令灰塵落滿這些卷宗,然而初秋的爽淡空氣,卻讓這些卷宗的頁面翹了起來,就像是被火烤過一般。

  那雙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緩緩挪離了宗卷,投往外方昏昏沉沉,直欲令人迷眼的晨前宮殿熹光之中。東方來的那抹光,已經照亮了京都城牆最高的那道青石磚,卻還沒有辦法照入被城牆、宮牆深深鎖在黑暗裡的皇宮。

  慶帝面無表情地端起手邊的茶杯飲了一口,茶是冷茶,慣常在身邊服侍的小太監們沒有膽量像平常一般進來換成熱的。整整一夜過去了,他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些冰冷的茶喝入他的胸腹中,卻化成了一道灼傷自己的熱流。

  是難以抑止的憤怒,是被信任的人欺騙後的傷痛,還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屈辱感?那條老狗居然瞞了朕幾十年!

  愈憤怒,愈平靜,慶帝早已不像數日之前那般憤怒,面色與眼神平靜得有若兩潭冰水,冷極冽極平靜極,不似古井,只似將要成冰的水,一味的寒冷。這股寒冷散佈在禦書房的四周,令每個在外停留的人,都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