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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〇


  甫始將右臂緩緩放下的史飛,看著這一幕,眼瞳急速地縮小了起來,他知道監察院的可怕,但他沒有想到,區區三十輛黑色的馬車裡面,竟然藏了這麼多的弩手,還有那些黑夜裡的行者。

  候字很尖銳,史飛知道這是監察院的號令,一旦候字結束,有人發號施令,那些喂了毒的弩箭便會狠狠地射向自己屬下這三千多名騎兵。

  縱使騎兵大隊能夠將馬車構成的監察院防禦圈衝垮,然而……要死多少人?那些帶著毒的金屬插入兒郎們身體後,又有幾個人能活下來?

  史飛的眼睛眯了起來,似乎想掩飾內心的寒意與縮小的眼瞳,他的身心似乎也被先前那些冷漠而無情的候聲所震盪了幾分。

  他騎著馬,站在離官道最近的地方,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幾位麻衣劍手已經站到了陳老院長的身前,而陳老院長依然那樣微低著頭,似乎根本不畏懼馬上就要來到的數千騎兵。

  蹄聲本來如雷,此時雙方近在咫尺,雷聲更是響在耳側。官道上那些達州方面的衙役軍士早已經嚇得縮到了後方,而以何七幹為首的內廷太監和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也是面色慘白,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捉拿朝廷欽犯的工作,到最後竟然變成了朝廷最隱秘的一次行動。

  唯一面色不變的是輪椅上的陳萍萍,陳萍萍身側的幾個麻衣漢子,身後的老僕人,馬車上的拿著弩箭的監察院官員,執弓的監察院官員,拿著鐵釺的監察院官員。

  換句話說就是,監察院的官員擁有著一般人沒有的如鐵一般的神經,面對著這看似漫山漫野衝殺過來的鐵騎,他們連眼睫毛都不屑顫抖一下,他們連摳著弩機的手指頭都沒有顫抖一下,他們不害怕,不緊張,只是冷漠地等待著最後的那聲號令,那聲在十二聲候字之後,發起反擊的號令。

  史飛的手緊緊握著腰畔的劍鞘,眯著眼睛緊緊盯著身前並不遙遠的陳萍萍,他感覺四周的環境都因為監察院眾人的沉默和冷漠而變得怪異起來,散佈在官道四周的京都守備師騎兵並不遠,怎麼卻像是沖了很久依然沒有沖過來?

  這種感覺太怪異,史飛眨了一下眼睛,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發澀,只是緊張讓他產生了某些錯覺,自己的右臂才剛剛放下,而那些騎兵們才剛剛開始加速。

  史飛單騎站在最前方的位置,不知道監察院的人什麼時候開始向自己下手,就算守備師的騎兵能真的衝破這些冷漠的監察院官員組成的防線,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喜悅的心情。

  他不想看到這一幕發生,因為他根本無法控制這一次衝殺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如隨時有可能從自己背後伸過來的那把刀。

  ***

  就在這個時候,陳萍萍在輪椅上對史飛招了招手,不像是一個被追逐撲殺的老人,而像是一個有什麼事情要交待的長輩。

  史飛面露掙扎之色,忽然間一夾馬腹,大喝一聲:「收!」

  這一聲如暴雷般響徹在官道兩側,身為如今軍方的重臣,史飛大將的個人修為果然十分的強悍,聲音迅疾傳入兩方已經距離極近的漫野鐵騎之中。

  軍令如山,隨著史飛的這聲暴喝,所有的將官先鋒悶哼一聲,強行將已經提到了極速的坐騎生生拉停,無數雙鐵手狠狠地拉回堅韌的韁繩,甚至把滿是老繭的手都拉出了血來,終於在距離官道不足數丈的距離,讓狂奔中的鐵騎停止下來。

  可是依然有十數騎無法穩住,馬兒悶哼兩聲,雙腿一軟,直接撞到了官道兩側的石圍上,肢斷血流!

  ***

  一片急促的呼吸聲,一片緊張的目光互視。

  史飛大將一聲暴喝,三千鐵騎就這樣猛烈地停了下來,此人的禦兵之術,果然是世間一流。只是如此一來,鐵騎喪失了速度優勢,雙方又靠得如此之近,京都守備師的騎兵完全袒露在了監察院弩箭的面前,就像是脫了衣服的黃花閨女,赤裸裸地站在無數淫蕩色鬼的面前。

  監察院的所有部屬們自那些候字之後,一直在沉穩地候著,哪怕這些來犯的騎兵忽然間犯下如此大的錯誤,給了監察院眾人如此好的機會,他們依然沒有擅自出手,而只是冷漠地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騎兵。

  史飛重重地呼吸了數次,胸膛上的甲片微微起伏。他身上沒有流出冷汗,既然選擇了冒險,他就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片刻之後,他冷漠地驅馬上前,在監察院官員的警惕目光及黑暗弩箭的瞄準中,分開一條道路,踏踏踏踏,向著陳萍萍走去。

  馬兒走到了輪椅前方不遠停住,史飛保持著尊敬,下馬行來,身上的盔甲所攜帶的重量,讓他的腳步顯得極為沉重,在安靜的黑夜裡發出嗡嗡的悶響。陳萍萍看著這個勇敢的將領,微微一笑,面露欣賞之色,說道:「慶國的將來,有你們這樣出類拔萃的年輕人,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既然如此,我不想殺你。」

  史飛沉默許久,然後單膝跪在了陳萍萍的輪椅之前,將頭盔取下抱在懷中,說道:「末將拜求老院長奉旨。」

  「奉哪個旨?」陳萍萍靜靜地望著他,從心裡欣賞此人的決斷。先前老王頭也讓自己奉旨,只是……他微笑著說道:「高達我是要帶走的。至於奉旨,你也清楚,陛下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奉旨,你這時候勸我奉旨,只怕陛下知道後,會不喜歡。」

  史飛沒有回答這句話,站起身來說道:「守備師是我大慶的守備師,監察院是我大慶的監察院,我不願意雙方有任何損耗。」

  陳萍萍微微嘲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三千六百四十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千里追蹤而至,難道你以為就是奉不奉旨這麼簡單?」

  這件事情當然不是奉不奉旨這般簡單,史飛也只是在監察院眾人及達州方面官員的面前,表明自己的態度,然而聽到三千六百四十名這個數字之後,他的內心止不住地寒冷起來,他知道自己一直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畏怯是真的,如果先前不是冒險止住了騎兵的衝擊,說不定此時第一個倒下的人……就是自己。

  京都守備師裡有陳老院長的人,而這正是史飛最害怕的地方。

  「陛下嚴旨,欽犯高達,必須捉拿回京。」史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吞去了所有的不安情緒,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就算老大人您要抗旨,我也必須把他帶回去。」

  「我會隨你回京。」陳萍萍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

  史飛大驚,站在陳萍萍面前不知該如何言語,懷裡抱著的頭盔顯得那樣沉重。同時大驚失色的,還有那位一直跟在陳萍萍左右的監察院官員,甚至連身邊幾位六處最厲害的麻衣劍手的臉上,都露出了某種驚駭的神色。

  「院長,不能回京。」那名自稱二處副主辦的監察院官員,忽然大怒說道。

  陳萍萍緩緩睜開雙眼,他知道這個決定只有身後那位老僕人不會覺得意外。他微笑望著史飛,說道:「先前你為什麼不沖過來?想來你也知道,僅憑三千多名騎兵,你不可能控制住這裡的一切,而現實中能夠控制這一切的,只有我,所以我要隨你走,你就只能帶著我走。」

  他身旁的那名監察院官員的面容忽然變得僵硬起來,就像是臉上被塗了一層很怪異的脂粉,只是這層僵硬裡帶著一抹驚怖與不安。

  陳萍萍沒有理會身旁這些忠誠的下屬所表現出來的驚駭,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史飛說道:「既然局面是我在控制,那麼怎麼做應該是我來發話。」

  史飛怔怔地看著他,手指下意識裡緊緊握著頭盔的氣眼,沙啞著聲音說道:「院長大人若隨末將回京,敬請吩咐。」

  所謂請院長大人奉旨只是一句假話,史飛當然知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把陳老院長活捉回京,只是這本來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眼下居然……似乎馬上要變成真的了。

  「我帶了三十車的行李與女人。」陳萍萍微笑望著史飛說道:「我知道陛下的旨意會是什麼,所以你也不用瞞我什麼,我現在要你做的就是,就當沒有看見過這些行李和女人。」

  史飛的呼吸沉重了起來,雙眼裡開始浮現出一絲血色,他說道:「您知道陛下的旨意?」

  陳萍萍溫和地笑了起來:「陛下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把我在意的東西毀個一乾二淨,他怎麼可能開心?」

  輪椅上的老人目光十分深遠,緩緩說道:「我的生命早就該結束了,而那些行李卻是不會壞的,那些女子更是青春如花……」他歎息著說道:「如果不是要送她們離開京都,我何必離開京都,然後陪陛下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史飛的咽喉十分乾澀,他怔怔地望著陳萍萍,才知道原來達州發生的一切,雖然並不在老院長的完全掌控之下,卻依然在對方的計算之中,他早就知道陛下會派自己來追他,也知道陛下的旨意是何等樣的冷酷無情,除了陳萍萍之外,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會活著。

  然而陳萍萍卻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把所有的人,所有他想保護的人都集中到了達州的這一點,然後很輕鬆地掌控了場間的局勢,逼迫史飛默認這個事實,用陳萍萍的單人返京,來換取這裡所有人的安危。

  問題是,陳萍萍能夠輕鬆掌控場間的局勢嗎?三十輛馬車裡的弩箭總是有限的,黑暗裡的劍手總是有數的,三千六百名京都守備師衝殺過來,監察院又真的能抵擋多久?

  史飛的眼睛眯了起來,他將陛下的那封密旨記得清清楚楚,除了陳萍萍……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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