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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九


  然而聖旨終於到了。

  這就像是棋盤上忽然紅方跳了一個馬,騎在了象的背上,然後問一問那個黑色的老將,您是要動一動,還是把這馬給殺了?

  十來人的軍方小隊裡並沒有宣旨太監,這些慶軍盔甲在身,英武異常,然而臉上都帶著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領頭的那位小隊長手裡高高舉著明黃色的聖旨。

  馬蹄聲打破了達州城外的寧靜,所有軍士齊聲下馬,向著輪椅中的陳萍萍鄭重行禮,然後那名帶著聖旨的小隊長,開始用顫抖的聲音,讀出了陛下的旨意。

  旨意與回鄉養老的陳萍萍無關,只是針對此時在監察院馬車上的朝廷欽犯高達,命刑部諸人馬上將這名欺君逆賊速速緝拿回京,任何人不得阻攔,否則以謀逆論處。

  宣讀完旨意之後,場間安靜得可以聽見不遠處草上滴下水珠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怖地投向了輪椅上的老人,此時再傻的人也看出了問題,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剛剛監察院還在說內廷一方並沒有聖旨在身,此時……聖旨便出現在了達州。

  達州知州大人下意識裡往外圍退了一步,所有人都下意識裡往外退了一步,他們終於知道,今天這一幕,其實是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的博弈,而他們這些人是沒有資格摻和到這件事情裡的,甚至連看一看都沒有這種資格。

  那名小隊長顫抖著聲音宣讀完聖旨,將明黃色的帛布收回懷中,然後走到輪椅前方單膝跪下,低聲稟道:「末將乃京都守備師裨將官雄,奉史將軍之令,前來協助內廷刑部捉拿朝廷欽犯,請老院長行個方便。」

  陳萍萍的臉色微微蒼白,他知道這一幕終究是要來的,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把最後的道路堵死,不過那或許是因為陛下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自己把這條路堵死。

  還是那句老話,此事因高達而起,卻和高達無關,只是他和皇帝之間的互問。

  ***

  遠處的山間,一片安寧,所有的馬匹都嚼上了枚子,這些慶國的戰馬被訓練得極好,連蹬地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一聲。數千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都等在這片山谷之中,等待著最後發起攻擊的命令。數千鐵甲,沖向那條官道上的三十輛黑色馬車,應該不是怎樣艱難的作戰任務,然而不論是站在最前方的大將史飛,還是後面這些已經知曉內情的京都守師官兵,都覺得這或許將是自己一生當中最艱難的一場戰役。

  史飛靜靜地坐在馬背之上,手裡的單筒望遠鏡也放了下來,他沒有忘記,這枝單筒望遠鏡,整個慶國也只出產了幾副,而自己手中這一副,還是小范大人新年的時候送給自己的禮物。

  史飛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戰事,真可謂身經百戰之徒,三年前慶國東山路大亂,征北大營主帥燕小乙行叛,帶領數千親兵大營包圍大東山,整個征北營都陷入慌亂之中,雖然其後叛變事敗,然而征北營群龍無首,極有可能發生兵變或是潰敗之事,當其時,史飛身受陛下重命,單槍匹馬進入征北營,憑著一張聖旨便收伏了數萬軍士,也正是憑藉著這個大功勞,他成為了如今的京都守備師統領。

  一個人可以收伏數萬個人,然而今天數千人要去對付那一個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的老人,史飛的心裡依然很緊張。

  宣旨的小隊已經去了,史飛在心中祈禱著,陳老院長會在聖旨面前退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陳萍萍不會退,一步都不會退。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或許皇帝陛下知道陳萍萍不想退,所以才會給陳萍萍留了一條退路。

  他不知道皇帝和陳老院長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那件事情一定是深深地鍥在二人中間,以至於明明陳院長都要歸老了,然而卻逼得兩個人一定要選擇面對面地去廝殺一場。

  那邊火把照耀下的官道,似乎陷入了一種沉默,然後陳萍萍似乎再次緩緩搖了搖頭。

  史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山谷裡的寒風進入他的肺葉,讓他涼得有些生痛,他緩緩地拉下臉部的甲片,沉聲說道:「準備。」

  數千鐵甲開始準備,準備包圍監察院卸任院長陳萍萍。

  ***

  「陛下想讓我回去,問我一些事情。」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微笑說道:「這是我早已想到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他忍到這個時候,才來問我,也沒有想到,問便問罷,居然還折騰出了這麼多的事情。」

  他搖頭歎息道:「陛下還是不夠瞭解我啊。」

  那名監察院官員忽然在他的身邊跪了下來,咬牙說道:「您必須奉旨!」

  「不,我這一生都在奉旨,眼下都要死了,我還奉個什麼勁兒?」陳萍萍笑著說道:「陛下想問我一些事情,我……何嘗不想去當面問他一些事情?」

  然後他的臉冷漠了起來,眼神冰冷了起來,看著火把映照下的數百人,寒聲說道:「人生一世,總是有些盤桓心頭許久的疑問是要問出口的。」

  此言一出,達州城外蹄聲如雷,甲影映月,轉瞬間將火把的光芒壓制住。只見官道後方一片煙塵在黑夜裡騰起,只用了數息時間,便殺到了連綿車隊的附近。

  數千鐵甲,沉默而厲殺地彌漫了過來。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起來,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而那些車隊裡的嬌弱女子,看著這一幕,更是忍不住嚇得尖叫了起來。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依然面色不變,只是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容。他沒有發話,所有的監察院部屬都沒有出手,他們只是緊緊地握著鐵釺的把手,指節扣著弩箭的環扣,緊張地盯著這些自官道兩側田野衝殺過來的騎兵。

  與一般的戰事不同,非常令人感人迷惘的是,數千名騎兵並沒有借著這個勢頭,直接沖向車隊之中,展開殺戮,而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騎兵衝力的優勢,在最後的時刻放緩了速度,只是化作了三個銳鋒,將這三十輛馬車包圍了起來。

  數千名鐵甲騎兵,在黑色的官道,紅色的火把,銀色的明月中,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的場景。

  一片肅殺。

  ***

  老僕人推著輪椅緩緩轉身,陳萍萍撐頜於扶手之上,看著官道旁田野中那名渾身都隱藏在盔甲裡的將軍,微笑說道:「三千六百人,就想把我抓回去,史將軍,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騎在馬上的史飛心裡一直在掙扎,他沒有向部屬下發即時衝鋒的命令,就是因為他希望事情還有轉機,他不甘心就這樣和監察院徹底翻臉,他不知道陳萍萍的後手,也不在乎陳萍萍的後手,但他必須考慮,自己忠於陛下,與監察院成為不解的世仇之後,今後的人生裡,迎接自己的將會是怎樣淒慘的遭遇。

  他怕陳萍萍,他也怕范閑,但是他更怕陛下,所以他今天來了,但是他依然沒有動手。

  聽到陳老院長的這句話,他在馬上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沙啞著聲音沉痛說道:「老院長,您……若抗旨收留欽犯,末將不得不……」

  話沒說完,陳萍萍已經是皺著眉頭笑了起來:「果然,總是臣子抗旨不遵的問題,而不是君主派兵伏殺歸鄉老臣的問題……」他歎息著說道:「我們的陛下啊,在這樣的時刻,仍然沒有忘記維繫自己偉大光正的形象,自然而然,像我這種陰暗的角色,也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三十輛馬車,除卻那些拖著行李和女子的馬車,監察院一路護送的隊伍總計不過一百餘人,然而就是這一百餘名監察院官員,面對著京都守備師三千餘名騎兵,卻沒有絲毫退卻之色,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漠。

  史飛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在心裡歎息了一聲,如今的監察院眼中只有陳老院長,哪裡還有陛下?對著陛下的旨意,這些監察院官員居然只知道維護老院長的安危,而且根本想都不用想一下,難怪陛下會對此事如此忌憚。

  官道兩邊的樹林裡隱有影子搖動,誰也不知道監察院六處的刺客在裡面有多少個。

  史飛忽然覺得自己感到了一絲寒意。

  陳萍萍閉著雙眼,靠在輪椅上,就像是要在夜風中睡著了一般。

  §卷七 第九十章 兩個人的戰爭之開幕

  史飛怔怔地看著輪椅中的那位老人,沉默片刻之後,緩緩拉起了臉上的面甲,露出那張堅毅而冷漠的臉。他畢竟是慶國軍方重臣,自從接任京都守備師統領之後,便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再僅僅是在北路於上杉虎的威壓下苦苦支撐,而是主動或被動地要選擇一些什麼。在陛下的聖旨面前,他無從選擇,他只有來到了達州,然後包圍了陳萍萍返鄉的車隊。

  既然已經包圍了,既然已經出手了,那便沒有停止的可能性。戰馬在田野之中,不安地輕輕踏著秋初田裡的植物,時刻準備著衝擊。史飛緩緩地舉起了右手,田野裡三千多名鐵甲騎兵開始緩緩變換著陣形,向著官道上的車隊迫近過來,驚得車隊裡那些女子又是一片輕呼。

  「候!」一聲清亮而尖銳的呼嘯聲,從黑色的車隊裡響了起來,不知道是哪位負責陳萍萍安全的監察院官員,在慶國騎兵的威迫下,第一個發出了號令。

  「候!」

  「候!」

  ……

  十二聲候字出口,不知道有多少黑色的強弩從馬車裡伸了出來,不知道有多少強弓隱藏在轅下,馬後,車旁,同時那些黑暗的山林裡,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刺客,開始完全隱匿了蹤跡。

  第一聲響徹官道兩側之後,三十輛黑色馬車組成的車隊裡,分次響起無數聲清徹而冷漠的呼嘯之聲,緊接著是一連串密密麻麻的機簧之聲響,金屬的碰撞聲響起,有崩弦的淒厲聲音,有弩機緊簧的沉悶,有鐵釺出鞘的摩擦之聲。

  無數令人心悸的聲音,以一種波浪的形狀,在長長的車隊裡按照某種熟練到了極點,默契到了極點的秩序,極其快速地播散開來。

  弩尖箭頭都耀著某種令人害怕的幽藍光芒。監察院三處的用毒能力,毫無疑問是天底下最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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