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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一


  「想來陛下是讓你一個不留。」陳萍萍帶著淡淡的嘲諷看著他,「我是憐惜慶國的子民,憐惜這些守備師的軍士,所以才給你一個機會,不然我也可以讓你們一個不留。」

  史飛不相信這句話,他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必須在這位恐怖人物和陛下的嚴旨之間做選擇。高達他必須抓回去,這裡的人必須死了,只是或許他都沒有想明白,從一開始的畏怯,以及將密旨交給那名親兵,他就沒有膽量去奢望能夠真的將這些監察院的人殺光。

  幫助史飛做出選擇的,是四周小山丘上忽然浮現出來的一道黑線,這些黑線從每一處山丘上浮了起來,在銀色的月光下,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黑的炭筆,給這些並不出奇的山谷線條加粗了許多。

  這些黑色的線條都是一個一個的人組成,更準確地說,是由一個黑色的騎兵,加上一個黑色的騎兵,無數的黑色騎兵連綿站在山頭,組成了這些黑色的線。

  黑騎。

  車隊裡一直警惕注視著田野裡的騎兵,手裡緊握著弩箭的監察院官員們的唇角都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他們並不知道陳老院長已經做了一個令人驚駭的決定,他們只是看著山上那些似乎無窮無盡的黑騎兄弟,再一次確認了,在慶國內部的山野裡,監察院永遠是戰無不勝的。

  與監察院官員們的情緒相反,當那些黑色的線條出現在山丘之上,漸漸在銀色的月光下變得清晰,亮明瞭那些如同帶著幽冥之意的黑色盔甲後,前來撲殺監察院的京都守備師騎兵們,都陷入到了一種惶恐與絕望的情緒之中。原來不是自己包圍監察院,而是監察院包圍了自己,而包圍自己的,則是監察院最強大的武力,天底下最厲害的騎兵,黑騎!

  ***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史飛緩緩收回落在黑騎處的目光,黑騎距離這邊還有一段距離,但他知道黑騎的實力,如果這些黑騎就這樣沖下來,只怕自己這些京都守備師的騎兵,沒有一個能夠活下來。

  更令史飛感到憤怒和驚駭的是,監察院強大的黑騎,一向被朝廷嚴旨限制在千人以下,而此時這些山丘上的黑甲騎兵,明明超過了四千人!

  他霍然回首,盯著陳萍萍說道:「您早就知道陛下會命我在達州伏擊?」

  「不,我從來不用去算這些,我只知道陛下……捨不得我走。」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現在你可以思考一下我的條件了。」

  史飛的身軀憤怒地顫抖了起來:「朝廷嚴令黑騎不過千!這是謀逆!」

  陳萍萍面容平靜地看著他,說道:「那又如何?」

  史飛被這一句話擊得信心全喪,若有所失地僵立在輪椅之前,片刻後沙啞著聲音說道:「陛下不親自出手,這世間沒有誰能夠留住您,您為什麼不走,卻要等我出現?」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想著要走。」陳萍萍平靜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我……只是來送人的。」

  ***

  史飛回到了自己的部屬之中。守備師的騎兵沒有紮營,只是有些疲憊無措地各自分營而立,一股喪敗和無奈的情緒籠罩在數千騎兵之中。身為慶國驕子的守備師精銳騎兵,在京都外已經跟隨監察院車隊好幾天的時間,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才知道,原來在那位輪椅中老人的眼裡,自己這幾千名看似強大的騎兵,只不過是個笑話。

  史飛閉著雙眼休息,他早已經答應了陳萍萍的所有條件。在這樣的局面下,也容不得他不答應。他只是依然不明白,像陳老院長這樣算無遺策的人物,明明已經給自己安排了黑騎前來接應,為什麼此刻卻願意隨京都守備師回京。

  陛下所有的想法都落在了陳老院長的推測計劃之中。史飛閉著雙眼,對陳老院長的敬畏,又到了另一種層次,他知道場間能夠控制一切的,果然只能是陳老院長,而永遠不可能是自己。

  黑色車隊的前方已經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幾十名監察院的官員正跪在那輛黑色的輪椅面前,拼命地叩首,苦苦哀求輪椅上的那位老人家不要跟隨京都守備師回京。

  到了如今時刻,所有的監察院官員都知道了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麼,如果陳老院長真的回了京都,那根本沒有什麼活路可言。監察院官員入院之初,便要接受忠於慶國,忠於陛下的教育,然而一路護送陳萍萍返京的監察院部屬,是跟隨他最久的人,內心深處雖然依然忠於慶國,忠於陛下,可是當陳萍萍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他們從本能裡站到了陳萍萍的背後,作為他那根並不健康的背梁的替代品。

  他們是監察院的人,而監察院是陳萍萍的監察院,這個陰暗的院子早已經打上了無數陳萍萍身上散發的陰寒烙印,就算范閑這幾年如此光彩,可依然無法將這些陰寒味道全數驅除。如果說世上真有人格魅力這種東西,如果說陰暗人格也有魅力,那陳萍萍無疑是世間最有魅力的那個人,讓所有的親信下屬都死心塌地。

  陳萍萍輕輕撫摩著輪椅的扶手,輕輕敲打著,發出嗡嗡的聲音。他欣慰地看著面前跪了一地的下屬們,臉上沒有絲毫離別時的傷感,有的只是對一生事業的滿足。

  他要回京都,他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京都,而這些與他的事業無關,與慶國的將來無關,與監察院無關,只是與他自己的人生有關。

  「我只是回京和陛下聊聊往事,哭什麼哭?」他皺著眉頭,不贊同地掃視了一眼。所有的監察院官員都住了嘴,有幾個正在痛哭的官員更是慚愧地低下了頭。

  這些監察院的下屬們怎麼也不能理解,就算陛下想對付老院長,可是眼下院長已經掌握了全部的局勢,那邊廂史飛大將帶領的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已經變成了秋後的螞蚱,連一絲勇氣都找不到,為什麼院長還要回京都送死!

  至於皇帝陛下為什麼要對付老院長,這些部屬並不清楚,他們只是下意識裡認為,大概這就是歷史的必然吧,老院長知曉陛下太多陰私?

  陳萍萍有些疲憊地將這些下屬驅走,只留下了一直守在身邊的那名二處副主辦,他靜靜地看著他,說道:「我算過日子,安之他要回京還需要很多天,按道理來說,沒有誰能夠提前把消息告訴他。」

  那名官員低著頭,歎息著說道:「您下的決定,我們誰都無法改變,或許只是小范大人能夠改變這一切。」

  「不,這件事情連他也改變不了。」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說道:「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世上跑的最快的那個人,就想著要去告訴范閑什麼,我留你在此,就是要告訴你,這是我的命令,稍後你隨黑騎送這三十輛馬車直入江北,要用最快的速度進入東夷城,然後找到我先前給你說的那個人,通過他找到十家村。」

  那名官員沒有想到老院長會一句話便戳破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那張僵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哀的情緒。

  「別一時哭一時笑,不然這面具也遮不了幾天。」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王啟年,當初你自行其是從大東山上逃了下來,自以為是替范閑著想,但你想過沒有,給范閑,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原來這位戴著面具的官員,正是失蹤三年之久的王啟年!范閑知曉他在陳萍萍的安排下銷聲匿跡,暗中也曾經想過查探一下,思念許久,但想必他怎麼也猜不到,陳萍萍居然就把王啟年安排在了監察院裡!

  王啟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回去?難道您不認為,無論最後您是死是活,小范大人都會陷入您不想讓他陷入的麻煩之中?」

  陳萍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冷漠地看著自己的黑色車隊,心裡忽然覺得這些黑色是如此的順眼,如此的令人心生歡喜。

  ***

  京都守備師老老實實地讓開了道路,二十九輛黑色的馬車在監察院官員傷心憤怒諸多複雜情緒的包圍中,在那些陳園美姬哭泣的呼喚聲中,繼續沿著官道前行,向著慶國的東方前行。

  那個黑色的輪椅卻留了下來,孤伶伶地留了下來。陳萍萍抹了抹鬢角的飛發,微笑著對身後的老僕人說道:「你的身體比我好,何必陪我回去送死。」

  老僕人咧著嘴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山丘上的那些黑色線條已經截斷了一批,有一部分黑騎已經開始暗中跟隨二十九輛黑色的馬車開始離開,而還剩下許多黑騎,依然冷漠地駐守在山上,監視著京都守備師的動靜。

  史飛一臉平靜地來到了輪椅的身前,沉默片刻後說道:「末將代守備師謝過老院長不殺之恩。」

  陳萍萍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史飛低著頭問道:「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

  「如果先前我要走,你會怎麼辦?」陳萍萍雙眼微眯,看著遠處官道上的點點火光。

  史飛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就算明知不敵,我也要拼殺至最後一人。」

  「是的,這就是妥協,我留下,你少死幾個人,我監察院的兒郎也少死幾個人……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的命這麼不值錢過。」陳萍萍笑著說道:「我是一個老人了,命真的不值錢了。」

  「京都守備師忠於慶國,監察院忠於慶國,我也忠於慶國。」輪椅上的老人溫和說道:「我這一生殺了不少人,卻只願意殺害敵人,而沒有殺害自己人的習慣。」

  史飛不解,尤其是不解所謂忠於慶國,這超制的四千名黑騎算是什麼?抗旨不遵算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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