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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六


  「你那一退是怎麼退出去的?」王十三郎眯著眼睛問他。

  范閑沉默很久,沒有回話,只是回首盯著海上漸起漸伏的白色浪花。在東夷城已經呆了許久許久,苦荷大師留下的那個冊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之中,每每在海邊冥思之時,那些字眼都會往他的腦子裡灌注,雖然還是不明白大部分的意思,但是很玄妙的是,只要自己去想,似乎身體內外便有些很細微的因子開始互相呼應。

  他的身體輕了起來,他的動作快了起來,他體內真氣的回復速度也快了起來,似乎天地間真的有那種看不到,摸不到的元氣,願意隨著他的心念來補充他的損耗。

  只是這種補充令他有些心悸,這難道就是西方的法術?對於不知道根底的東西,人類總是會有恐懼。而更令范閑漠然的是,那本小冊子給他帶來的改變,並不足以解決太多問題,那種補充的速度太慢,那種境界的提升太小……

  天下第二,似乎永遠只能是天下第二。

  有那麼一瞬間,范閑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不論是苦荷大師,還是四顧劍,不論是葉流雲還是皇帝陛下,這些人間最頂端的人物,不論是意志之堅定,還是修行之勤奮肯定遠在自己之上,可是這幾位大宗師都只是一世修行自身的絕學,而從來心無旁騖。

  自己學的東西太多,會的東西太多,太過雜亂。

  范閑有種感覺,只怕十三郎和朵朵將來突破那張紙要比自己更容易一些,這大概就是四顧劍所說過的心意了,自己的心意還是不如這兩個人堅定,因為自己太過害怕,所以不惜一切代價在尋找讓自己變強的方法。

  這種刻意或許便落了下乘,可是他真的害怕,他怕死,他怕自己在意的人死。

  「我後日便要回京了。」范閑的唇角忽然泛起一絲微笑,輕聲說道:「只要東夷城不亂,至少眼下的天下還是太平的,我何必操心那麼多事情?」

  是的,東夷城歸於慶國疆域,雖然有些此起彼伏的動亂,但在慶國強大的軍力壓制,與東夷城上層人物的配合下,根本掀不起大的風浪。

  皇帝陛下對范閑的信任依然,陳萍萍馬上就要離京養老,范閑想到此節,迎著海風站立,覺得無比舒爽,不論五竹叔會不會回來,似乎就這樣順著趨勢走下去,自己與皇帝老子之間總能夠找到第二條道路。

  流血不見得是必需的。

  ***

  流血是必需的。

  當初秋的風開始在東夷城後的小山丘裡穿行時,范閑終於料理定了東夷城內的大部分事務,等到了大皇子和雲之瀾的歸來。東夷城歸降後發生的第一次大動亂,終於在雙方的合作下,撲熄在小梁國國境之內,那位大儒辜先生自焚而燃起的火焰,很快地便被血水燒熄,並沒有能夠蔓延多久。

  小梁國一共死了四百餘人,這些有血性的東夷人,不幸躺在了血泊之中。

  范閑看完了大致的奏章,與大殿下交代了一番事務,便登上了離開東夷城的車隊,他又要再次回京都述職了。

  征服一片國土,所帶來的,便是這些遠征之臣們,日復一日的緊張忙碌與殺戮。

  大皇子與范閑分手後,便帶著駐軍冷眼旁觀著東夷城內的每一處動靜,此時的他與范閑,都覺得大勢已定,就這樣慢慢折騰下去,不論是南慶朝政,還是天下大勢,都會處於一種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

  所以這兄弟二人的心情都非常不錯。秋高氣爽的時節,心中也是無比清爽,拋除了所有的煩惱。

  甚至范閑都可以暫時不用去考慮十家村的問題,過去的問題。至於那位朝中紅人賀宗緯,在他的眼中更只是一個小丑,根本影響不了任何事情。

  今天是個好日子。這些天都是范閑這一生中難得的好日子。

  黑色的監察院車隊離開了東夷城,緩緩地行走在回京的官道之上。范閑並不急著回京,看一看四周金黃微黃深黃,各色雜然的漂亮樹葉,和那些被塗抹成油畫般的秋山,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當然,這一路上的血還在不停地流著。身為慶國權臣,劍廬主人,侵略者的代表人物,慶帝最寵愛的私生子,一路返京的范閑,自然成為了東夷城四周諸侯國的義軍、亂民們攻擊的第一目標。

  說亂民或許不合適,應該說是義士。仗義每多屠狗輩,東夷城內不肯接受投降,勇敢地進入山林,與慶國侵略者進行游鬥的人們,大部分都是所謂的江湖人士。這些身有武力的人們,在維護自己的道德準則方面,明顯表現得更直接一些。

  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查知了范閑離開東夷城的時間,掌握了監察院車隊回京的路線,一路都開始向黑色馬車裡的慶國權臣發起了暗殺,甚至是自殺性攻擊的衝擊。

  直抵燕京約摸二十天的時間,黑色的車隊竟一共遇襲七次,燕京方面接應的軍隊以及紮在交界處的黑騎並沒有進來接應,大皇子也只是撥了個千人隊給范閑,所以應付這七次大的襲擊,竟是相當的辛苦。

  范閑再也沒有了賞景的興趣,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個人的安全沒有問題,來襲的義軍們往往在扔下無數屍首後,不得已撤退,但他的屬下,尤其是大皇子屬下的西征軍,也為之付出了不少代價。

  因為陷於不停歇的攻勢之中,京都那邊的絕密院報,已經有三天沒有到了。

  范閑掀開馬車的車簾,眯眼看著西方,在心中暗自祈禱,京都那邊一切平安,自己在意的人一切平安。

  ***

  當范閑在穿山越嶺的那一邊,慶國的國境之內,也有一個長長的車隊正在孤獨的夜路裡前行。這列車隊也是純黑色的,當中那輛極寬闊的馬車中,有一位老人家,雙膝上蓋著羊毛毯子。他的眼光有些渾濁,看著夜裡的道路,覺得這條路似乎將永遠沒有盡頭。

  監察院前任院長,暗中執掌慶國黑暗力量數十年,慶帝最忠誠的臣子,慶國文官最痛恨的大敵,北齊人和東夷人最害怕的老賊,曾經影響了整個天下局勢的大人物,陳萍萍老大人,終於踏上了歸老的旅途。

  這一次離開京都,並不是回老家省親,而是回老家定居。一等功,賞賜無數,回家養老,是陛下給這條老黑狗難得的榮耀,慶國所有的文臣都是這樣認為的。

  陳萍萍的家鄉在慶國的東方,如果從地圖上看,就在東夷城的下方,但是距離澹州、膠州都有相當遠的距離,相反離江南還要近一些,那裡是一片並不怎麼發達的貧困地區。

  歸老的孤獨車隊,離家鄉還有很遠,這一天,車隊只是經過了達州,這是陳萍萍返鄉必經的一處州郡。

  車隊沒有通知沿途的官府,以免又驚得所有的官員都誠惶誠恐地出來向老院長磕頭。

  然而今天的達州卻是燈火通明,官府裡的衙役們,正在刑部上官的嚴厲呵斥之下,忙碌地四處搜尋著什麼,查找著什麼。

  陳萍萍的眼睛眯了起來,他不記得達州裡有什麼重要的人物。他掀開車簾,招來了身旁一位面相陌生的官員,輕聲問了幾句。

  那名官員面容陌生,然而那雙眸子裡帶著一股洞悉世情後的狡黠,溫和笑著應道:「提司大人回京的時候,咱們早就到了。」

  陳萍萍有些疲憊地嗯了一聲,眼神裡卻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想到了離開京都前,在皇宮裡與陛下的那番對話,他已經瞧出了陛下心中最深處的那些意思。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陳萍萍更瞭解慶帝的人,所以他的眼神很複雜。而馬車旁那位陌生官員盯著燈火通明的達州,盯著那個突出重圍的血人,眼神在震驚之餘,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卷七 第八十二章 風起

  在很多年以後,監察院開始重新梳理慶國十年初秋的那件大事時,還是有很多問題沒有辦法解釋清楚。院長范閑從東夷城回京時,沿途所遇到的東夷義軍突襲,究竟是朝中有人刻意放出的消息,還是說只是一種巧合?

  畢竟能夠掌握小公爺行蹤的,似乎只能是監察院內部的高級官員。

  而老院長回鄉養老的旅途中的達州,卻偏偏在那個時候變得燈火通明,變得殺意盈天,這是巧合還是……天意?或許是後者,但是那時候天空早已變了顏色,監察院二處的情報官員便沒有縝密地追究下去。

  但至少在達州城辦理公務的刑部官員們,並不知道當時的夜城之外,還有一長列黑色的監察院車隊,更沒有人知道,所有朝官們視之若鬼,恐懼不已的陳老院長就在車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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