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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七


  他們只是領受了上峰的暗中命令,花了足足一年多的時間,用來追緝一位欽犯。至於這位欽犯姓甚名誰,沒有人知道,他們所擁有的全部線索,就是那名欽犯的武技習慣,曾經用過的容顏,至於這三年裡,這位欽犯究竟變成什麼模樣了,誰也不知道。

  或許就是天意吧,讓陳萍萍遇見了達州裡這一次圍捕。也正是因為陳萍萍體悟了天意,這才在達州城中止了自己的歸路,重新回到了他本應該一世呆下去的京都。

  ***

  關於達州的一切,還要從一個多月前談起,而且不僅僅是關於達州。

  那時節,范閑還在海邊冥思苦想四顧劍所傳授的意志,苦荷大師留下的小冊子,體味體內霸道真氣的性質,猜測陛下修行霸道功訣到了極致,究竟會不會對身體造成難以承擔的負擔。他在看濤生濤滅,自以為世間一切如昨,春花已開過,秋月正當空,他是天下第二人,正得意之時,覺得一切都不是困難,一切都可以解決。

  然而世事早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一天是七月初的一天,整片大陸都被一年裡最熾熱的太陽籠罩,慶國京都也不例外。三皇子李承澤雙手捧著一本書籍正在認真地看著,汗珠從他清秀的臉上滴落下來,當年世上最年輕的青樓老闆,在經歷了宮變以及無數的流血之後,終於將那份掩之不住的陰戾,轉化成了與年齡不合的穩重與堅毅的心志。

  三皇子李承澤已經成為了一位少年,一位待人有禮,孝悌俱備的少年,一個任何人都挑不出太多毛病的少年。讓他在這短短五六年裡發生了這麼大變化的人,是兩位,一位是他的父皇,一位是他的老師他的兄長范閑。

  面對著皇帝陛下的時候,三皇子小心翼翼,絕不行差踏錯。血一般的事實,太子哥哥和二哥的死,讓李承澤很清楚,父皇是怎樣恐怖的存在,雖然這兩位兄長在後期也曾經想過要害死他,他們的死對於李承澤來說是天大的好事,然而面對著父皇時,他的內心依然止不住地散出了寒意。

  因為害怕,所以恭謹,所以絕不犯錯。這三年裡,李承澤甚至與范閑見面都少了,只是把自己關在皇宮之中,偶爾才能通過母親那邊,知曉一下先生做了些什麼。

  李承澤也怕范閑,這位不能宣諸于眾的兄長。因為在他青春期最關鍵的日子裡,他一直跟隨著范閑,看著范閑以一位臣子的身份,怎樣在江南與京都裡面的權貴們啟動戰爭,並且獲取了最後的勝利。而范閑手中的教鞭與冷冷的目光,更是讓他不敢犯錯。

  范閑對於三皇子真正的影響,在於他讓三皇子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麼,會成為什麼,從而才真正地扭轉了他的性情。

  三皇子李承澤將來必定是要成為慶國皇帝的人,整個天下都是自己的人,所以他要對這個天下更好一些,而不再像當年那樣,為了一些銀子,為了一些現實而短暫的利益,還要花那麼多陰晦的心思去奪取。

  天下是我的,將是我的,我何必還要去折騰他?這就是范閑教給三皇子,而三皇子深以為然的信條。

  宮女醒兒年歲已經漸漸大了,當年青澀的小丫頭漸漸展開眉眼,生出一份動人的美感來。此時醒兒在旁邊替殿下打著扇子,皺眉看著殿下流著熱汗,還在不停看書,心中不禁有些憐惜。

  宜貴嬪此時正在甯妃的宮裡說著閒話,整座漱芳宮內沒有太多閒人。醒兒看著殿下少年英俊的模樣,眼光漸漸迷離起來。

  李承澤明顯感受到了這份目光,唇角微翹笑了笑,卻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只是輕輕把手放到身後,捏了捏醒兒的手指尖。

  他的這份笑容,與范閑還真的很像。

  「要不要先歇歇?」醒兒臉蛋兒微紅,輕聲說道:「這大熱的天,陛下又不會來……」

  李承澤認真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都是先生開的書單,大部分是都是當年他從北齊拖回來的經典,我今年之內必須看完,還要寫筆記給他審。」

  他苦笑說道:「若是不過關,母親又要打我了。」

  醒兒咬了咬下嘴唇,說道:「小公爺如今在東夷呢,哪裡管的了這麼多。」

  京都叛亂事平之後,陛下雖然沒有去除范閑這個先生的身份,但范閑也極少單獨去見三皇子,三皇子也不再經常胡鬧出宮,這兄弟二人都知曉,三皇子便是眼下慶國真正的儲君,皇帝老子不會願意這位儲君是在范閑的教育下成長,而更願意是自己一手調教,二人為了避這個忌諱,也只好減少了見面。

  雖然范閑極少來漱芳宮,但他對於三皇子的課業修養訓練卻依然沒有停止。在江南的時節,范閑已經給三皇子講了很多故事,這三年裡依然是開了很多書單,要求三皇子必須通讀。

  平日公務繁忙之余,范閑也會抽出時間來審看三皇子的讀書筆記。對於他來說,這也是重中之重。慶國的將來如果是放在李承澤的身上,他當然希望李承澤能成為一位仁君,哪怕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但至少能把自己的家業看護好。

  每年年節的時候,范閑一家都會入宮,那個時候就是他審看三皇子功課的時節,而經常性地,漱芳宮裡便會聽到教鞭呼嘯的聲音,以及三皇子忍痛的聲音。

  宮女醒兒的神態有些不尋常,很明顯她已經成為李承澤成年後的第一個女人,當然,李承澤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一聽到小范大人的名字,醒兒的眼中便有些不忍,不平說道:「小范大人也是的,動不動就動手,一點兒分寸也不講究。」

  當年范閑第一次入宮時,便是她帶著范閑四處去逛,四處去拜,這些年相處下來,宮女醒兒倒沒覺得在宮外無比強大的小范大人有什麼可怕,只覺得那廝依然是當年的清秀年輕人,所以言語間並不如何恭敬。

  偏生李承澤卻是很怕范閑,苦著臉說道:「為這事兒,他敢和父皇頂嘴,母親也站在他那邊,我能有什麼輒。」

  話雖這般說著,但他並沒有什麼記恨的情緒,反而幽幽出著神,歎息道:「很久沒有出宮了,也不知道先生在東夷城辦的事情如何。」

  說到此節,便是醒兒的臉上也不禁煥出一些神采,笑著說道:「小范大人出馬,哪裡會有辦不妥的事情。這些天宮裡就在傳,說東夷城的事情已經定了,大殿下馬上就會領兵過去。」

  三皇子自然知曉如今朝廷裡的頭等大事,想到先生替朝廷立下如此不世之功,心頭也不禁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點點頭說道:「如果我也跟著去就好了。」

  少年的臉上忽然散出一種思念的感覺,說道:「我這一世最快活的日子,其實就是兩段在宮外的日子,一是與思轍那小子辦抱月樓,二就是當年被先生拎到江南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再出宮。」

  任何人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總是會下意識地尋找一位強大的同性作為自己奮鬥的目標和模仿的對象,哪怕是生於皇宮的皇子們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們的成熟要比民間的少年們早許多。

  而李承澤在青春期初始萌動的階段,眼前近處便有兩座大山需要他去仰視,一位是父皇,一位是范閑,然而慶國皇帝陛下的強大,卻帶著一股生人勿近,親人也勿近的冷漠,倒是范閑的強大,才真正有些煙火氣,帶著一份執拗的、簡單而直接的親近。

  所以三皇子很思念范閑。

  漱芳宮外傳來聲音,還來不及通傳,一位太監首領已經佝著身子進了內殿。醒兒皺著眉頭看了那位首領太監一眼,在三皇子的身後輕輕地一福,沒敢失了禮數。

  來人是姚太監,如今皇宮裡的首領太監,深得陛下信任的近臣。李承澤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心裡覺得有些怪異,不知道什麼事情需要此人親自來此,問道:「姚公公,有什麼事?」

  姚太監是一個極知道分寸的人,雖然他是陛下的親信,但他知道自己面對的三皇子是如今宮中唯二的兩個男人之一,是將來的陛下,所以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才和聲說道:「內廷有椿陳年案子正在查,有些事情和殿下有關,不得已前來煩擾殿下。」

  李承澤的眼瞳微縮,毫無疑問,他是一個聰明人,從這句話裡探觸到了太多的信息。陳年案子?與自己有關?自己長年居住在深宮,真正與自己能擦著邊的案子能有什麼?而且什麼樣的案子,居然會驚擾到自己?

  抱月樓?不可能,當年范閑憑著此事把二皇子打殘,是經過了陛下的首肯的,如今自然不可能舊事重提,更何況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沒有誰有這個膽子去扯那件事情。

  李承澤眼中的神采微斂,知曉了內廷在查什麼——三年前京都謀叛,宮中大亂,三皇子與宜貴嬪寧才人都被軟禁在含光殿內,而就在那樣緊張的關頭,居然宮內有人想要刺殺李承澤,如果不是他手中有范閑親手製造的喂毒匕首,只怕早就已經死了。

  事後宮內宮外關於這件事情都有些疑惑,因為當時太子已經控制了宮內的局勢,為什麼會做出這樣沒道理的事情?人們又以為是二皇子做的,可是在事後的調查中,也沒有查到其中的關聯。

  李承澤自己對那件事情的記憶尤其深刻,當然也想查出究竟是誰想殺死自己,只是監察院查了很久,也查不到任何線索。

  而范閑有一次私下對他說過,此事不要查了,於是三皇子便忍住了心頭的憤怒,不再去理會,因為他知道先生一定是嗅到了什麼風聲,才會不幫自己查下去。

  而……內廷居然現在會查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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