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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〇


  「事有不協?」雖然心中讚賞,但范尚書依然微諷說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以為陛下還會讓你活著踏上尋找神廟的道路?」

  「我不知道。」這是范閑第二次說不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深不可測的人沒有幾個,但皇帝陛下明顯就是其中一個,范閑並不希望和那個龍椅上的男人完全決裂,一者有些情份,二者范閑知道,如今的自己,不論是從哪個方面講,都不是皇帝老子的對手。

  「我不知道。」范閑又重複了一遍,「但活著,總有些事兒是必須做的,就算敗了又如何?陛下雖然強大無比,但如果要殺我,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他微澀一笑說道:「除非他願意出了皇宮,扔下朝政不管,滿天下地追殺我。」

  范尚書微微一笑說道:「這等事情,還真是不符他的性格。不過你是他最信任最寵愛的臣子,如果他發現你真的叛了,這種情緒激蕩之下,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都不會令人意外。」

  「那我就只有祈禱上天保佑了。」范閑微笑著說道:「所以還是那句話,五竹叔回來之前,我並不想和陛下翻臉。」

  范尚書也笑了起來,終於明白了他這兩年的徘徊不定,不僅僅是因為陷於那種倫理壓迫下的不安,更因為他在等待,就必須拖時間。

  如果說皇帝陛下強大自信的來源,在於慶國強大的國力,內庫源源不斷的金錢,控摳天下的權謀之術,以及自身強大的宗師修為。

  那麼范閑的自信便來自於屬￿自己的那部分監察院,腦子裡足夠重修一個內庫的信息,懷中足夠重修一個內庫的銀票,還有……那位強大的五竹。

  「希望葉流雲真的是出海了。」范尚書頗有深意地看了范閑一眼。

  范閑沉默許久,知道父親想提醒自己什麼,片刻後說道:「我也希望如此。」

  ***

  范閑只在十家村呆了一天,暗中與那幾位被救出京都的慶余堂葉掌櫃們見了面,雙方各自唏噓不已。雖然這幾位老掌櫃在慶國朝廷的記錄中已經是死人,但他們在京都猶有親眷,在江南三大坊裡也有兄弟友人,所以范閑本來有些擔心,將這幾位老掌櫃枯留十家村,他們會不會有些別的想法。

  但見面之後,他才發現,這些老掌櫃們對於重修內庫一事是格外熱情,甚至恨不得將自己餘下的生命全數投注於其內。

  當然,對於葉家老掌櫃來說,這和什麼狗屎內庫無關,他們也不在乎慶國的國力會被削弱到什麼程度,他們只是認為,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咱們老葉家的,當年被無恥的慶國皇族奪了過去,如今少爺既然要重建老葉家,涕淚便開始縱橫起來,老馬的心開始跳躍了起來。

  范閑與這些老掌櫃們重新核對了一遍三大坊的工藝流程圖表,再次確認了十家村將來的可能性,終於完成了此行的目的。當天暮時,他便對父親行了大禮,然後一個人出了大大的村莊,走入了深深的山谷。

  人至半山腰,回頭望時,谷中已黑,燈火漸起,如天上繁星。他抬頭望去,天上繁星點點,有如人間燈火,漫天星光,不知是從天上灑落,還是從地上升起,美到了極點。

  §卷七 第七十章 意志,即是王道

  東夷城。

  城外山丘之下泛著慘黃色的草廬一如過往那般安靜。沒有劍光,沒有劍風,沒有劍刃破空之聲,只是一片安靜。此時已經是深春近暑時節,熾熱的日頭照拂在大陸的東邊海洋之上,蒸起無數水蒸氣,讓整座東夷城都陷入了濕熱之中。好在海風常年不歇,可以稍去煩悶。

  自從三年前大東山一役後,劍廬弟子們練劍的地方便搬到了外間,沒有人敢打擾廬院深處劍聖大人的養傷,所以此時廬內才會顯得如此安靜。空氣中彌漫著的無形水氣,隨著日頭的沉淪而變冷,向地面沉降,緩緩地依附到那些劍刃鋼鐵廢片之上,蘊成些許水滴。

  夕陽漸下,紅色的淡光映照在劍廬深處,映照在那個大坑之中,將無數把劍上的水滴映照得清清楚楚,滲進血紅之色,就像是血水一般。

  不知從哪裡飛來了幾隻鳥蠅,好奇地圍著劍坑飛行著,發著嗡嗡的令人厭惡的聲音。這些生靈並不知道這座坑,坑裡的劍,在天下代表著怎樣的地位,怎樣的名聲,它們只是本能地盯著那些劍枝上的紅色水滴,在心裡疑惑無比,為什麼這些血水沒有一絲可喜的腥味?

  天氣很熱,所以劍塚裡的天然冰煞之氣也淡了許多,這些鳥蠅才能有足夠的勇氣在此處飛舞。然而在劍塚旁邊那個幽暗的屋中,卻有著與外界環境大相徑庭的冰寒,或許是這間房屋常年沒有見光的緣故,或許是床上躺著的那位大宗師身體漸漸趨向死亡,而發出來的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寒。

  屋子裡沒有鳥蠅,沒有蜘蛛,沒有網,也沒有蚊子敢去叮那裹著厚被的人一口,但是在雪白的牆壁一角,卻有一隻約小指甲大小的長腿蚊子,死死地盯著被中的那個人。

  長腿蚊子在瑟瑟發抖,透明的翅膀時不時撫弄一下自己漸漸乾枯的身體,提醒自己還存活著,兩隻長腿也顯得格外無力,整個身軀都泛著一種不健康的褐黃色,看上去就像是汁水全無,快要成殼。

  它沒有飛走,是因為它在這個草廬裡面沒有發現一個可以吸食血液的對象,草廬裡的人們好像都有奇怪的法力,只要靠近他們的身體,就會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擋回來,震死。

  只有床上這個要死的人身上沒有那種能力,可是長腿蚊子依然不敢飛下去,因為它感覺到這個要死的人身上有一股寒意,在這大熱的天裡,冷得它快要煎熬不住。

  可它還在熬,因為它知道那個人要死了。再厲害的人,只要死了,都會變成血水,腐肉,它需要血水,外面的那些鳥蠅兄弟們需要腐肉。

  ***

  厚厚的棉被下面,四顧劍渾身冰冷,不停發著抖,每一次抖動都帶動著他胸腹處那道傷口撕裂一般地疼痛。三年前被慶帝王道一拳擊中,一隻臂膀被葉流雲生生撕下,一個多月前又被影子在胸上刺了兩劍,即便費介種下的毒物已經僵死了他的所有傷處,可是生機已無。

  按道理來講,他早就應該死了,可是他沒有死,他只是睜著雙眼,木然地盯著屋內雪白的牆壁,盯著那一角上的長腿蚊子,看著那個蚊子在發抖,在煎熬,在等待那個蚊子熬不住,從牆上摔下來。

  大宗師的這雙眼睛裡的情緒很淡然,很平靜,似乎早已經看透了人世間的一切,包括生命的最末一段,生與死之間的大恐懼。

  這雙眼睛裡,沒有一絲當初劍斬一百虎衛的暴戾殺意,沒有一絲屠府時的血腥劍意,也沒有一絲沖天而起,不屈不撓的戰意,甚至連很多年前在大青樹下盯著螞蟻搬家時的趣意也沒有,有的只是平靜,以及那只乾枯的黃褐色的在發抖的長腿蚊子的影子。

  臨死的四顧劍不肯死,因為他在等一個人。

  房門被輕輕地推開,外間稍顯溫暖的暮光透了進來,也將那個年輕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到地上。

  四顧劍沒有去耗損自己最後的生命看他一眼,也沒有開口說什麼,他知道對方既然趕了回來,自然會告訴自己一些自己想聽的事情。

  ***

  范閑從京都離開,轉向滑州,再潛行至十家村,連日辛苦趕路,終於在東夷城外與監察院的隊伍會合。他沒有耽擱一點時間,便趕到了劍廬,在雲之瀾有些漠然的目光中推門而入,推門再入,再推門而入,連過三重門,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來到了四顧劍的身邊。

  他看著厚厚棉被外露出的四顧劍的頭顱,這才發現,這位劍聖大宗師的身軀確實極為瘦弱,縱使蓋了三床棉被,依然是極小的一段,從而顯得他的頭顱格外碩大。

  到了這副田地,四顧劍居然還沒有死,這個事實讓范閑感到暗自心驚。他看著那張蒼老而冷漠的面容,開口說道:「不漱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

  沒有說什麼慶國皇帝陛下的意旨,沒有商量東夷城的將來,沒有講述心中的秘密,范閑在第一時間內,將自己從小修行的無名功訣,就這樣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無比慷慨地背了出來。

  無名功訣共分上下兩卷,范閑此生二十餘年也只修了上卷,下卷雖也背得滾瓜爛熟,但卻是一點進益也沒有,這些文字在他的腦海裡如同是刻上去一般,根本不會淡忘,此時在四顧劍的床前背出,攏共也只花了數息時間。

  他不用考慮四顧劍能不能聽懂,能不能記住,因為對方哪怕要死了,但畢竟也是一位大宗師。

  隨著范閑的話語,四顧劍的目光漸漸從牆角處的那只蚊子身上收了回來,不知是盯著眼前的何處空間,淡漠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凝聚如一枝劍,劍身漸漸放光,發亮,熾熱無比。

  范閑的嘴唇閉上,然後沉默而安靜地等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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