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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一


  不用他開口解釋,四顧劍自然也能從這些精妙的句子,匪夷所思,異常粗暴的行氣運功法門中聽出來,他所背誦的心法,正是慶帝一脈的霸道真訣。

  四顧劍的眼睛隨著范閑的頌讀,漸漸亮到了極點,隨著范閑的住嘴,而淡了下來。

  「怎麼修下半卷?」范閑低頭恭敬問道。

  「不能。」四顧劍的聲音極其微弱,極其沙啞,回答得卻是極其堅決。

  范閑並不如何失望,繼續平靜問道:「可是陛下他修了下半卷,是為王道。」

  「霸道的極致便是王道?」不知道是不是在臨死之前,終於知曉了慶帝的功法秘密,四顧劍的精神比先前要好了許多,說話的聲音也漸漸流暢了起來,微嘲說道:「霸道到了頂端還是霸道,莫非你家皇帝還真以為能有什麼實質的變化?」

  「可是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范閑低頭說道:「陛下修了下半卷。我想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而且這會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

  四顧劍陷入了沉默,淡淡的目光漸漸現出了微微疑惑,最後卻旋即化為一種瞭解萬物後的笑意,輕聲說道:「肉身的經脈總是有極限的,即便是你這個小怪物,也是總有極限。」

  「所以大青樹下,城主府中,您教我應該以心意為先,人的肉身總有極限,心念意志卻沒有界限。」范閑接道。

  「霸道啊……」四顧劍咳了兩聲,冰冷的身體在棉被下發著抖。沒有誰比這位大宗師更瞭解,再如何能夠超凡入聖的人物,一旦生機被破,肉體崩壞,其實和一個普通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能超越人體的極限。」四顧劍緩緩閉上眼睛,開始在腦中演算當初在大東山上的一幕幕。

  雨水降臨在山頂,那一指點破雨水,點至苦荷的眉心,於須臾間度了半湖之水進去,生生撐破了苦荷國師的氣海肉囊。

  就是那一指!

  四顧劍猛地睜開雙眼,眼瞳急劇縮小,最後縮成劍尖一般的一個小黑點,用極其緩慢的語速說道:「一指度半湖,沒有人能用這麼快的速度度出真元。因為人體的經脈修行到最終,再如何粗宏,卻依然是有限制的。」

  范閑當時不在山上,也不知道四顧劍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有些聽不明白這句話,暗想每個人修習武學,提升境界,都是在實與勢二字上打轉,勢便是所謂技藝,如今又要加上四顧劍所授的心意二字,可是實之一字,卻是實實在在的個人修為,無論是一般修行者的氣海丹田,還是自己的兩個周天,腰後雪山,總要有所根基,然後依循經脈而行。

  人體有經脈,自然要受經脈的限制,他覺得四顧劍這句話像是廢話……然而,范閑漸漸意識到四顧劍在說什麼,臉色微微變了起來。

  四顧劍那雙如寒芒一般的幽深眼眸裡,滲出了極其複雜的情緒,這些情緒在最後變成了無比濃厚的嘲諷之意,再配上他唇角艱難擠出來的那絲翹紋,顯得十分刻薄鄙夷。

  一陣低沉而怪異的笑聲從四顧劍的枯唇內響了起來,顯得格外刺耳,不知道他是在笑慶國皇帝,還是在笑自己,抑或是笑范閑不自量力,居然想學到無名功訣的後半卷。

  他平靜地看著范閑,一字一句說道:「慶帝體內,沒有經脈。」

  ***

  雖已從先前四顧劍的話裡猜到了少許,可是驟聽此言,范閑的腦海依然如遭雷擊,嗡的一下響了起來,震驚之餘,盡是不解。皇帝老子的體內沒有經脈?可是沒有經脈的人怎麼活下來!

  「後半卷依然走的是霸道之勢,你若要繼續練下去,只有經脈爆裂,死翹翹一個下場。就算你運氣好,也只能變成一個終生的殘廢。」四顧劍看著范閑,冷漠說道:「可是如果不把經脈撐破,下半卷裡那些運氣法門,你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些所趨所向,本就不是正常的路子,你再練五十年,也沒有用處。」

  范閑深深呼吸數次,強行壓下心頭的震驚,他當然知道四顧劍的分析是對的。

  早在數年之前,他就已經把霸道真氣練到了頂端,當時的他已經踏入了九品的門檻,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在京都府衙之外,拳破謝必安一劍,誰知竟惹得體內真氣激蕩爆裂,將自己的經脈震得七損八傷。

  極其辛苦地治好傷勢,結果在懸空廟後,一場追殺,與影子殺得性起之時,體內的隱患再暴,他終於被影子失手刺成重傷。

  霸道功訣練到最後的大隱患,范閑遇到過兩次,更準確地說,當他還是個孩童時,費介老師就已經察覺到了他將來必然會遇到的大危險,所以才會給他留下那顆大紅藥丸。

  那顆大紅藥丸最後是送入了太后的唇中,但是范閑知道這只不過是自己運氣好,所以才會在兩次真氣破限,經脈大損之後活了下來。

  他依靠的是海棠朵朵的救命之恩,依靠的是北齊天一道秘不外傳的自然功法。在江南,他用天一道的自然真氣修補了許久,才治好了經脈上的損傷,直至最後兩股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同時修至大成,在體內兩個周天各自運行,相輔相依,他才真正地遠離了真氣暴體的大危險,離開了這個自幼一直伴隨著自己的陰影。

  然而今天從四顧劍的口裡得到證實,要想修下半卷,就必須要任由真氣暴體,將體內所有的經脈震成粉碎,范閑一思及此,臉色便變得慘白起來。僵臥床上,難食難語,這種日子根本不是人過的,而且體內經脈盡碎,人怎麼活下來?

  「經脈盡碎後還能活下來,那就要看天命。」四顧劍冷漠說道:「慶帝無疑是個運氣極好的人。」

  即便要死了,四顧劍也不肯承認慶帝乃天命所歸之人。

  范閑沉默許久,然後搖了搖頭:「運氣並不能解決問題,我的運氣也算不錯,第一次經脈受損時,並沒有死掉,但我知道,如果經脈盡碎,只可能變成一個廢人,而且那種體內無處不在的痛楚,根本不是人能夠忍受的。」

  「可是慶帝忍了下來,活了下來。」四顧劍微微垂下眼簾,不易察覺地歎息了一聲。

  范閑陷入了一種癡呆的狀態,他這一生有許多夢想或者說理想,不提老婆孩子銀子那些世俗的問題,只說這陪伴了他整整第二生的無名功訣,隱隱然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個部分,雖然他一直沒有明言,但是心裡卻是十分渴望著能夠把這功訣練到第二卷。

  和突破境界成為大宗師無關,純粹是一種渴望,然而這種渴望卻在這個時候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經脈盡碎還能活下來,還要忍受那種非人間的痛楚,強行提聚體內散成星光碎片一般的點點真氣,熬過全身僵硬的煩悶,強守心志,重修……

  范閑忽然想起陳萍萍以及父親都曾經對自己提過,南慶對大魏進行的第一次北伐,皇帝老子慘敗于戰清風大帥之手,自己也身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險些身死。

  看來陛下對於功法的突破,正是在瞬息萬變,無比兇險的戰場上!

  范閑不由歎息了起來,不論他對皇帝老子的感情觀感為何,但是思及當年戰場上的畫面,以及那位中年男子體內曾經經受過的折磨,以及那些奇妙的變化,他依然生起了一股敬佩。

  「除了天命,還需要什麼呢?」范閑自言自語地問道。

  「毅力,非同一般的毅力。不然根本不可能挺過那種痛楚,那種生與死之間的煎熬,那種被封閉於黑暗之中,自己與未知掙扎的恐懼。」

  四顧劍漠然說著。雖然他沒有修行過無名功訣,但是只需要一個意念,他便知道如果要修行下半卷,慶國皇帝曾經經受過怎樣的磨練。

  「慶帝當年一定很痛苦,非常痛苦……這正是我剛才開心的原因。」不等范閑接話,四顧劍接著沙聲笑道:「然而能夠抗過這一關的人,所擁有的意志與毅力,我很佩服。」

  「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四顧劍說道:「世上能有如此意志,能對自己如此狠心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一個,你就斷了這個念頭吧。」

  范閑低著頭,根本不知如何言語,只聽著四顧劍大怒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這他媽的……根本就不是人能練的東西!」

  §卷七 第七十一章 廟,螞蟻,冊子

  不是人練的東西,並不代表練成這東西的……就不是人,只能說明慶國這位偉大的皇帝陛下,為著心中的渴望,煉就了一顆無比堅毅、遠超凡俗的堅毅之心。范閑坐在四顧劍的床邊,想著這件事情,不禁心頭微凜,難以自抑地生出一種仰望高山的感覺,雖然那山並不見得如何清麗可以親近,只是彌高彌遠,直刺白雲之間,叫人不得不為之動容。

  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角,用低沉的聲音輕輕說道:「論天份,海棠足夠了,論心志,十三郎足夠了,論勤奮,我也不認為自己比誰要來得差,只是看到現在,我依然看不到後來者有任何踏出那一步的機會,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不要問我。」四顧劍在那聲煩躁的怒駡之後,緩緩闔上了疲憊的眼簾,聲音沙啞,斷續說道:「我只是在想,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死光了,就剩你皇帝老子一個在這世上,他想必也會寂寞才對。」

  一陣沉默之後,四顧劍忽然繼續微諷說道:「只怕在大東山上,他就已經開始感覺到寂寞了。」

  他唇角的淡淡諷意,也不知道是針對慶帝還是他自己。便在此時,范閑忽然極其認真說道:「我想確認一件事情,葉流雲……他真的離開大陸了嗎?」

  四顧劍沉思許久後,很困難地緩緩動了動下頜。

  范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如此倒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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