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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九


  「人世間出現第二座內庫,你以為是一國之君說不要就不要的?」范尚書用有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的兒子,「雖然不知道你對北齊皇帝的信心從何而來,但若此事真的洩露出去,北齊文武百官一定會大流口水,即便那位小皇帝不願意得罪你,可是他怎麼阻止整個國家的意志?」

  范閑站在父親的身邊,收回往下望的目光,苦笑說道:「那能怎麼辦?這本就是個燙手的山芋,先不考慮陛下那邊,就算在很多年後的將來,我要護住這裡,也需要自己足夠強大才成。」

  「好,就依你言,先不考慮陛下。」范尚書笑了起來,因為他父子二人都知道,十家村最大的危險還是來自京都裡的皇帝陛下,「就說這天下三國,你要周旋其間,你現在究竟有多少力量,可以保住這裡?」

  「我手底下有天底下最多的九品強者。」范閑沉默片刻,認真說道:「比陛下手中掌握的更多。」

  「你確認四顧劍肯把那些人給你?」范尚書說道:「即便他肯給你,一旦他死了,你怎麼控制劍廬裡的那些人。」

  「那要看四顧劍怎麼處理。」范閑應道:「至於給不給的問題,我想他不需要考慮,這件事情對於東夷城來說有最大的好處。」

  「說到好處,我還真有些擔心慶國的百姓。」范建忽然黯然了起來。

  「這裡只是一個補充,一個備份,一個要脅。」范閑抿了抿嘴唇,輕聲說道:「如果能不動用,當然是最好的結局。」

  山谷裡的白霧早已經散了,此時被地面漸熱的溫度一逼,無形地向上飄浮,卻在山腰裡逢著坳間穿過來的微涼山風,又漸漸滲出了白色的靄氣。

  范氏父子二人坐在白雲之間,青石之上,身周有霧氣流轉,衣袂輕飄,倒似兩個仙人一般。不遠處的入山道路旁,有一個農夫正在砍著柴,強行壓抑著內心的好奇,沒有將目光投向雲中兩個身影處。更遠處還有一些隱在暗中的梢子,這些人都是十家村的護衛力量,在暗中保護著這裡的建築,這裡的人。

  這些人的存在自然瞞不過范閑,只怕也瞞不過范尚書,但他們兩個人不想驚動太多人,只是沉默地看著身周的雲生雲滅。

  已經沉默了夠久,忽然間,范尚書平靜開口說道:「一個人,能夠從骨子裡改變一個世界,為父縱觀千年以來史書,從未有過。」

  范閑沒有應話,知道父親在說什麼。

  「你母親天縱其才,有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她或許是想用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界,只是最後依然敗了。」范尚書的表情很冷漠木然,然而這種冷漠木然裡,卻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慨歎。

  他一舉手臂,衣袖在淡淡霧氣間揮動,指著山谷裡那片建築,動情說道:「很多年前,在閩北的那片荒地上,我也是如今日一般,眼看著無限盛景,自荒蕪中生。你母親的腦子裡總是有那麼多的奇思妙想,折服了世人不說,似乎也折服了這老天爺給我們的限制……叫人如何能不動容?」

  范閑聽得微微動容。

  「當年如果你母親沒有死,內庫肯定不會是現在的模樣,依她的想法,葉家的產業總是要鋪到天下的。」范建歎息道:「你起意做這十家村,我本不贊同,但想到你母親當年的願望,也便隨你去了。」

  「在那些年裡,不,是這些年裡,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母親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究竟想做些什麼?還有……她為什麼離開了?」

  范閑坐了下來,緊緊靠著父親坐著,沉默著。

  范尚書清瘦的面容在山風中,顯得格外平靜:「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是經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的,我們可以猜到,你母親是來自那個虛無飄渺的神廟,五竹是她的護衛……可是神廟一向不幹世事,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出像夢一樣的故事?」

  范閑雙手抱著膝蓋,將臉輕輕地貼在膝頭,側臉看著父親陷入了失神。他知道父親當年是京都出名的浪蕩才子,詩文書畫無一不是當世之選,只是後來夥伴們開始謀天下之事,他才舍了那些精神層面的東西,投入到了帳目之類枯燥而重要的事務之中。

  今日在十家村旁的山腰上,已經從慶國戶部尚書位置退下來三年的范建,終於回復到了當年的文藝青年模樣,只是青年已近老年了。

  「如果當年真是陛下構織的大網,那為什麼五竹會被調走?」范尚書的聲音忽然淩厲了起來,盯著范閑說道:「這個世上能夠將五竹從你母親身邊調走的事情,只有一種威脅。」

  范閑喃喃說道:「神廟。」

  「不錯,當日如果不是有神廟來人降世,五竹肯定不會離開京都去阻截那人。」范尚書眯著雙眼說道:「如果這一切都是在陛下的計劃當中,他怎麼能知道當時神廟會來人?他怎麼能夠接觸到虛無飄渺的神廟?」

  「您懷疑當年是陛下與神廟合作?」范閑坐直了身體,雙手離開了小腿,看著父親。

  范尚書微微垂下眼簾,說道:「這些年我和陳萍萍猜來猜去,之所以一直沒有什麼動作,就是我們的心裡對於神廟還有敬懼之心。如果陛下真是神廟指定之人,我們能做些什麼?」

  「如果五竹沒有失憶就好了,他應該知道神廟的秘密。」他溫和地看著范閑,說道:「如果將來你真要和陛下決裂,你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我們都是凡人,我們不是你母親,凡人是不可能與神廟對抗的。」

  范閑的面情平靜,哪怕在聽到神廟之後,依然沒有一絲畏怯之心,說道:「五竹叔已經離開了。」

  「他去了哪裡?」

  「他回家……嗯,應該就是神廟看看。」范閑的唇角微翹,說道:「他走之前說過,廟裡沒有什麼人了,所以父親,不要太過擔心……如果神廟真的不幹世事,那他對我便造不成任何影響。」

  「五竹去了幾年?」

  「快三年了。」

  「三年還沒有回來。」范尚書緩緩闔上雙眼,「只怕事情有些問題。」

  范閑沒有接話,他的心中自然也是無比擔心五竹叔,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用人世間的俗事兒去阻止五竹叔尋找自己的旅程,而且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知道,那座隱於冰雪間的神廟,在很多年前那個故事裡,一定扮演了某種角色,今天聽父親分析,他愈發確定了這點。

  「當年陳萍萍執意讓你送肖恩返回北齊,為的是什麼,你現在應該清楚了。」

  「是的,世界上只有肖恩、苦荷以及五竹叔三個人知道神廟在哪裡。苦荷自然是不肯說的,五竹叔又一直沒有記起來,便只有肖恩知道。」范閑應道:「老院長是想讓我知道神廟的秘密。」

  此言一出,范閑的眼睫毛忽然眨動了起來。前塵後事,許多過往都在他的心中串了起來,他甚至清清楚楚記起了監察院的水池旁,那些沉在沙底的魚兒旁,自己與輪椅上那位老人間的對話。

  ***

  陳萍萍揮揮手,皺眉說道:「你以後要學會把眼光放開一些。不要總是盯著一部一司,區區官員,區區京都。你要學會站得位置高些……」

  范閑應道:「難道要把眼光放在整個天下?」

  陳萍萍笑道:「也許應該更高一些。」

  ***

  比天下最高的眼光應該放在哪裡?自然是高在雲端之上,深在冰寒之中的神廟。范閑微微動容,這才明白,原來在很久以前,陳萍萍便猜到了陛下的身後站著神廟,所以才會讓自己送肖恩返北,提醒自己陛下不僅僅是……一個人。

  「你既然明白了就好。陛下本身已經無比強大,可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座神廟。」范尚書依舊閉著眼睛,淡淡說道:「所以我根本興不起任何反抗他的念頭。可你既然敢,就一定要從根上去挖掘。」

  范閑沒有接這句話,其實五竹叔回家,在他的計劃中本來就是一招潛棋。對付神廟,必須是大宗師以上的非人類才能做到,五竹叔回到神廟,而范閑卻留在這個世間繼續打熬。

  「雖然五竹認為廟裡沒有什麼人。」范尚書的眉頭皺了起來,「但誰知道呢?按你說的,他已經離開了兩年多時間,卻還沒有一點音信回來,萬一他在那裡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范閑的心中生出一股挫敗的感覺,只是在皇帝老子的面前,挫敗的感覺已經太多,已經多到他快麻木,所以他並不如何在意。

  「將來如果事有不協,我去神廟找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屍首從雪裡挖出來。」范閑的心頭一陣冰涼,然而冰涼之中卻有一絲怎樣也無法熄滅的熱意,堅毅平靜說道:「這不關慶國的事兒,只是我的事兒。」

  五竹叔是他最親的親人,是他生命裡不可或缺的那個部分,如果五竹叔出了什麼問題,范閑便是苟活下去,也會活得好不舒爽。而不能舒爽地活著,這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范尚書靜靜地看著他,知道關於神廟的秘密,就藏在這小子內心的最深處,想到這些年來他一直瞞著自己,范尚書不怒反喜,有如此城府的年輕人,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多了,大概也只有這樣的年輕人,才能在和陛下的鬥爭間活下去,而且活得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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