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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二


  §卷七 第六章 邊城故人

  一路平安,車隊在官道上前行,只是偶爾能夠發現,胡人血腥突襲所留下的痕跡,每當此時,范閑便會下車察看片晌,然後由屬下的二處情報官員,仔細地收集各種信息。

  這樣停停走走,也不過用了六天的時間,便來到了整個大慶朝最偏遠,歲月最短暫的州城——青州。

  青州和范閑的想像很不一樣。在來此之前,他曾經仔細查看過院中的情報,甚至還專門找大皇子詢問了一下西線的具體情況,本以為青州不過是個比較荒破的邊城,更多像個戒備森嚴的軍營,但沒有料到,自己一行人進入城內,卻發現整個州城裡除了來回行走的軍士外,最多的……竟是商人。

  像范閑一樣的商人,面色匆匆地行走在青州僅存的幾條街巷中,著急地去調換著出關的文書,大聲吼叫著苦力,小心地盯著自己帶到邊關來的貨物。這一切讓整座青州少了幾分鐵血之色,多了無數豐富的金錢味道,顯得格外嘈亂。

  范閑本以為朝廷在此地設州,主要是一種象徵意義,青州城一定特別小,特別枯燥,可真沒有想到,此地竟有了些小蘇州的感覺。他坐在車轅之上,苦笑看著眼前的一幕幕,不知如何言語。

  說起來,青州的畸形繁榮和范閑還脫不開關係,小小州城中,那些忙著進入草原的勇敢商人們,倒有一大半是來自江南。慶國朝廷一直嚴禁與胡人通商,而三年前,范閑向陛下進諫,暗底下松了這個規矩。

  鹽鐵糧食,當然是嚴禁賣給胡人,但是珠寶、香水、烈酒這種奢侈品賣給胡人又怕什麼?一來可以給慶國內庫帶來不菲的收入,因為胡人部落裡,掌握了百分之九十幾財富的王公貴族,十分歡迎這些東西。二來可以方便往草原上派遣釘子。

  范閑當年便是看中了這一點,但沒有親自來青州,確實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念頭,竟讓青州城在短短幾年時間內,發展得如此迅速,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看來用些並不特別值錢的小物事,便能賺取胡人的寶石原料,好馬,毛毯,如此大的利潤,確實讓慶國的商人們興奮到了極點,甘願冒著雙方不停交戰的危險,深入草原行商。

  馬克思那句話說的真好,范閑這般想著,心裡也有了定算,既然有如此多的同行掩護,那麼草原應該還是去得。

  駐青州的邊軍,對於這些商人的檢查格外嚴格,縱使那些商行大力地往軍官懷中塞銀票,可是依然沒有加快檢查的速度。范閑一行人在城門口等了半天,卻很難往前挪動。

  秋天草原的太陽掛在半空之中,熾白一片,雖然並沒有給城中的商人軍士們帶去太多熱氣的考驗,但這種明亮,讓人們的情緒開始煩躁起來。

  青州畢竟太過特殊,這是一座由軍人與行商組成的奇異州城。軍人們的情緒煩躁起來,對那些商人的態度就差了許多,而商人們的情緒雖然也同樣煩躁,可依然只有低著頭,賠著笑臉。

  西大營的軍人們直到今天,依然想不明白,為什麼朝廷會同意讓這些逐利而肥的王八蛋通過青州,進入草原,去討好那些不共戴天的胡人仇敵。他們一邊發著文書,一邊在心裡不懷好意地詛咒著,希望這些掙錢不要命、不要臉的傢伙,最好就死在草原上,死在那些胡人的箭下,再也不要回來了。

  查驗衙門外,還有幾名穿著黑色官服的監察院官員,坐在軍官的身邊,並行監督著查貨的事宜。范閑給沐風兒使了一個眼色,沐風兒馬上明白了大人的意思,開始著手準備暗中與這些四處同僚接觸。

  佈置完了一切,范閑不耐煩繼續在車隊中等著,跳下了車轅,拍了拍臀下的灰塵,領著一名扮成僕役的下屬,往青州內走去。

  他扯開衣領,仰頭眯眼望著天上縮成小圓的熾白太陽,心裡也覺著煩躁無比,偏生又沒有什麼汗,好不難過。

  便在此時,他身後不遠處的青州城門忽然被打開了,一連串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在城門處響起,驚動了正等候驗貨的長長行商隊伍。

  眾人好奇地往城門處望去,不知道是哪支部隊歸營。這個時候回城的部隊,應該是昨天一夜未歸,在草原上打兔子去了。

  打兔子是一句邊關黑話,和胡人的所謂打草穀是一個意思。慶國與西胡連年互刺,就是靠著這種掃蕩與反掃蕩,來維繫著彼此間的血仇。只是慶軍雖強,但是敢於深夜出城作戰的部隊,依然顯得勇氣十足。

  范閑也聽到了密急的馬蹄聲,將目光從天上收了回來,望向了城門處。

  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太陽太熾烈,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了一個熾白的痕跡,當他望向城門處那隊面有風塵之色的騎兵,尤其是望著騎兵最前方那個將領時,他就像看見了一個太陽。

  ***

  率領那支騎兵勇敢地夜襲草原的將領,身材並不高大,在盔甲的映襯下反而顯得有些瘦小,但范閑覺得對方的身上都在泛著光彩。

  尤其是她那雙如遠山青黛的眉下的……那一雙眼。

  那雙眼依然如此明亮,亮得沒有一絲雜色,就像是玉石,反映著陽光。但她的眉毛皺著,似乎比很多年前多了些心思。她身上的盔甲上沾著血,身下的馬兒很疲憊,看來昨天夜裡經歷了一場真正的廝殺。

  似乎被那雙乾淨的目光刺痛,范閑閉上了雙眼,低下了頭,希望對方沒有發現自己,心裡卻湧起了一些怪異的感覺。這一幕,似乎證明了時間這種東西,並不僅僅是絕對的單向前行。

  五年前,范閑從澹州來到京都,便在城門之外,看見了這個眉若遠山、眼若玉石的小姑娘。只不過當年喊自己師傅的小姑娘,穿著一身淺色的襦裙,戴著俏皮的白鹿皮帽子,而今天的姑娘,穿著一身蒙塵戎裝,一身凜然之氣。

  時間改變了很多人,改變了人們很多,不變的似乎只有她們的名字。

  范閑深深地低著頭,借著下屬的身軀遮掩自己的身形。騎在馬上的葉靈兒明顯有些疲憊,沒有注意到街旁的商人中有自己的老熟人。而那些商人們發現騎兵領隊是葉靈兒,也便收回了目光。

  這些長年來往青州的商人們,都已經習慣了這一幕,既然是葉家小姐領軍出城,那不論是黑夜白天,她總要斬殺一些胡人才肯回城。

  京都叛亂已經過去了兩年,皇帝陛下感念葉家忠誠,特下恩旨,裭奪了葉靈兒王妃的名份,實際上便是默允了這個丫頭可以改嫁。

  在定州軍的老地盤裡,所有的軍士百姓,都還是習慣稱這位回家的姑娘為葉小姐,沒有人習慣叫她王妃。而葉靈兒卻一直倔強地以王妃自稱,只是在一年之前,拿了一把刀,逼著李弘成將她派到了青州。

  ***

  范閑看著馬上漸行漸遠的消瘦背影,沉默不語。葉靈兒這兩年在定州青州的生活,他十分清楚,他更明白為什麼葉靈兒堅持以王妃的身份自居,為什麼葉靈兒會一身盔甲。

  或許只有在草原上,只有揮動著刀劍的時候,她才會忘記那些不愉快的過去。草原的環境,鐵血的生涯,確實是讓一個人變得堅強的最好方法。

  樞密院正使的小姐,掌管慶國兵馬之人的女兒,居然會在最危險的邊關與敵人正面交戰,這大概是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景。但也正因為這種戲劇性,葉靈兒現在收穫的,不再僅僅是同情的眼光與流言碎語,而是尊重與敬懼。

  范閑並不擔心葉靈兒的安全,因為李弘成那小子,肯定不會讓葉靈兒陷入死境之中。邊關兩方的民眾,對於葉家都有一種天然的敬畏,而葉靈兒所領的騎兵,也一定是慶軍精銳之中的精銳。

  葉靈兒有七品的實力,足以自保,而最關鍵的是,這條忘卻的道路是葉靈兒自己選擇的,范閑極為尊敬這一點。

  ***

  很辛苦地換取了出關的文書,被青州軍方揪著耳朵,訓斥了一番,又被無限恫嚇了一番草原上那些胡人的危險性後,一臉無奈的沐風兒,終於辦妥了一應手續。

  貨物被集中在青州司衙,出城入草原之時,再憑手中的路條去領取,這也是怕查貨之後,有些人會暗中再做手腳。

  抰帶這種事情,不論在哪一個邊關,都相當猖獗,甚至有些軍官也會入些小股。只不過定州大將軍府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青州孤懸草原邊緣,生活苦不堪言,如果沒有些外水兒,哪有軍官願意長年呆在這裡。

  當夜范閑一行人,便在一個大通鋪裡歇下,整個大房間裡腳臭熏天,偏生又是夜寒入骨,范閑憑藉著「特權」睡到了靠牆的位置,雖然此處最冷,但也是最清靜。

  沐風兒躺在他的身旁,連連輕聲請罪。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是天潢貴冑,可是沒有幾個人知道,他這兩生曾經受過怎樣的苦,論起吃苦這種事情,所有人都會低估他。

  夜漸深了,大通鋪的窗外傳來幾聲極輕微的異動,一直未睡的沐風兒馬上警醒了過來,準備通知小范大人,不料一轉臉,便看見范閑那雙明亮平靜的眼眸,在夜裡泛著光。

  像狼一樣。

  二人悄悄起身,與監察院四處官員碰了個頭,正是那名暗中送刀至京都的聰明人。在一個黑暗的院角裡,范閑壓低聲音,向那名官員問道:「這種刀還有多少把?」

  「就這一把。」那名官員極快速地回答道:「本來那次搜了三把回來,但是我拿了一把後,第二天便發現那兩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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