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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二


  「依晨過來,讓我瞧瞧。」

  長公主李雲睿在殿外就迎著了,語氣雖然強行保持著平靜,但范閑還是能聽出來一絲極細微的異樣,他微訝地抬頭望去,只見長公主望著身旁的妻子發怔。

  婉兒咬了咬厚厚的下嘴唇,手掌攥著相公的手,死死不肯放。

  范閑輕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給她以足夠的鼓勵。

  婉兒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對著石階上的那位宮裝麗人微微一福,輕聲說道:「見過母親。」

  她的聲音極低極細,說不出的不自然。

  長公主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本來略有幾分期待的面色驟然平靜了下來,淡淡說道:「最近可好?」

  范閑皺了皺眉,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湊到婉兒身邊,笑著說道:「見過岳母大人。」

  長公主看著他,清美絕倫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意,說道:「你還知道來看本宮?」

  不知為何,長公主與婉兒母女間顯得有些冷漠,偏生她對范閑說話卻是十分隨便。也幸得被范閑這麼一打岔,石階上下的氣氛才松了些,長公主牽著林婉兒的手,並排站在了石階上,她對院中的宮女吩咐了幾聲什麼,便準備往殿裡行去。

  范閑半抬著頭,看著石階上的兩個女子,有些好笑地發現,婉兒和她母親長的確實不太像,只是長公主不知如何保養的,竟還是如此年輕,二人站在一排,不似母女,更像兩朵姐妹花。

  只不過婉兒雖已嫁為人婦,可依然脫不了三分青澀,而長公主卻早已盛放,經年不凋,如一朵盛顏開放著的牡丹……奪人眼目。

  廣信宮裡早已安排了晚宴,沒有什麼外人,就是長公主與他們小兩口三人。此時在席上略說了會兒話,婉兒終於放鬆了些,加之母女天性,看著長公主的目光也溫柔了起來。

  長公主似乎很高興婉兒的這個變化,說話的聲音也開始呈現一種真實的柔和。不知道說到了什麼時,她竟歎了一口氣,幽幽說道:「在你的眼中,我這個母親,只怕做的是相當差勁……」

  林婉兒眼圈一紅,直欲落下淚來,她自幼在宮中吃百宮飯長大,雖然備受老太后疼愛,可是女兒家的,哪有不思念自己母親的道理,此時在母親身邊聽著這等溫柔話語,心中百般情緒交雜,不知如何言語。

  范閑坐在下手方看到那並排坐著的母女,微微一笑。這對母女一位是慶國第一美人兒,一位是自己心目中的第一美人,此時看著,怎能不賞心悅目?但他不得不鬱悶地承認,自己的妻子,確實長的不如丈母娘。

  尤其是今日的長公主,美麗容顏、朱唇明眸依舊,如黑瀑般的長髮盤起如舊,較諸往日卻流露了幾絲難得一見的真實情緒,並不如傳說中的一味嬌怯,這反而越發讓她的絕世美麗生動了起來。

  席間兩位女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了,也越來越自在了。

  他並不意外能看見這種場景,因為他對於人性始終還是有信心的,長公主即便再瘋,但她畢竟也是個母親。

  在范閑看來,這位不稱職的母親,與前世那些在洗手間裡生BABY的腦殘初中女學生,沒有什麼兩樣,這些年過去了,她總該有些歉疚,有些醒悟才是。

  身後的宮女為他斟滿了杯中酒,他一杯飲盡,喉間絲絲的辣痛,這五糧液的味道,果然有些醇美無雙,只是……怎叫人有些鬱結失落了起來?

  他望著長公主的眼光並無異樣,心中情緒卻開始翻騰,總在想著,這樣一位絕世佳人,卻為什麼走上了這樣一條人生道路?

  §卷六 第六十四章 夜宮裡的寂寞

  廣信宮殿外的寒意絲絲絡絡地滲進來,試圖強橫地把這宮殿的名字改成嫦娥姐姐的住所,然則紅燭在側,暖香升騰,酒意烈殺,春意盎然,這種圖謀始終只是種妄想罷了。

  范閑看著長公主與婉兒的輕柔說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如先前入宮時那般警惕與彆扭。

  長公主還是如以前那般美麗,那般誘人,即便范閑明明知道了洪竹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在震驚之外,更多的是對太子爺的強烈不爽——至少此時看著這位慶國第一美人兒,年輕的女婿心裡硬是生不出太多反感的情緒。

  當然,這種情緒本身就是很妙的一件事情。他輕輕擱下酒杯,自嘲一笑,心裡想著,長公主何嘗不是一個可憐人兒。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這位長公主殿下,是皇太后最疼愛的幼女,皇帝這十年間倚為臂膀的厲害人物,尤其對於范閑來說,這位宮裝麗人柔美的外表下隱藏的更是如毒蛇般的信子,殺人不見血的液體……

  十二歲時,范閑便迎來了長公主的第一撥暗殺。等入京之後,雙方更是交織於陰謀與血火之中,無法自拔。只是這幾年裡,范閑的勢力逐漸擴展,長公主的實力卻日見衰弱,此消彼漲,長公主早已承認了自己的女婿是自己真正值得重視的敵手,然而……

  范閑在慶國最直接的兩位衝突者,太子殿下與二皇子,其實都不過是長公主拋出來的卒子,范閑清醒地知道,自己重生至此時,整個天下真正的敵人,便是面前這位宮裝麗人。

  長公主是范閑一系最強大的對手,所以這幾年裡,監察院也將所有的情報中心,都集中在信陽和廣信宮裡。范閑瞭解長公主,甚至比她自己還要更加瞭解。

  這是一種心理學層面上的問題,他能夠敏感地察覺到,長公主對於當年那位女子複雜的眼光,甚至是……對於那位畸形的情感,不如此,不能解釋慶國自葉家覆滅之後古怪的政治格局。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

  只是范閑不會對長公主投予一絲憐憫,在這一方面,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冷漠與無情,正如往日說過無數遍的那句話——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才知命重——他要活下去,誰不想讓他活下去,那就必須死在他的面前。

  ***

  「江南如何?」

  長公主輕舒玉臂,緩緩放下酒杯,時值冬日,宮中雖有竹炭圍爐,但畢竟氣溫高不到哪裡去,長公主穿的宮裝也是冬服,有些厚實,然而便是這樣的服飾,依然遮不住她身體起伏的曲線和那無處不在的魅惑之意。

  此時婉兒已經睡著了,宮女們小心翼翼從後殿出來覆命,然後退出殿去,閉了殿門。范閑眉頭微皺,卻也不會出言攔阻什麼,畢竟長公主是她母親,他不方便說太多話。

  「江南挺好的,風景不錯,人物不錯。」范閑笑著應道:「母親大人若有閑趣,什麼時候去杭州看看。」

  雖說母親大人四個字說出來格外彆扭,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幾年前就去過,如今風景依舊,人物卻是大不同,有何必要再去?」

  長公主離席,一面往殿外行去,一面譏諷說著,這話裡自然是指原屬￿她的內庫,如今卻被范閑全部接了過去。

  范閑並未離座,微微一窒,半晌後恭敬說道:「生於世間,人物是要看的,風景也是要看的,人物總如花逐水,年年朝朝並不同,風景矗於人間,卻是千秋不變,人之一生短暫,卻能看萬古之變之景,這才是安之以為的緊要事。」

  長公主一怔,回頭看著范閑,微微偏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你是想勸本宮什麼?」

  「安之不敢。」范閑苦笑應道。

  長公主微嘲一笑說道:「這世上你不敢的事情已經很少了,只不過妄圖用言語來弱化本宮心志,實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

  在皇太后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乖巧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女兒,在皇帝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早熟的甚至有些變態的助手,在林相爺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怯弱的甚至有些做作的佳人,在皇子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溫婉的甚至有些勾魂的婦人,在屬下們的面前,李雲睿是一個一笑百媚生,揮手萬生滅的主子。

  只有此時此刻,在廣信宮裡,在自己的好女婿范閑面前,李雲睿什麼都不是,她只是她自己,最純粹的自己,沒有用任何神態媚態怯態去做絲毫的遮掩,坦坦然地用自己的本相面對著范閑。

  或許這二人都心知肚明,敵人才是最瞭解自己的人,所以不需要做無用的遮掩。

  所以范閑也沒有微羞溫柔笑著,只是很直接地說道:「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安之不敢勸說您什麼,只是覺著人生苦短,總有大把快樂可以追尋……」

  還沒有等他說完,長公主截斷了他的話,冷冷說道:「詩仙是個什麼東西?敵得過一把刀兩把刀,睜開你的雙眼,看清楚你面前站的是誰,不要總以為說些酸腐不堪的詞兒,沾沾自喜地賣弄幾句看似有哲理的話,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

  這話說的尋常,但內裡的那份驕傲與不屑,卻顯得格外尖刻,此時並無外人在場,長公主殿下顯露著她最真實的一面。

  「不要總以為女人就是感性勝過一切的動物。」長公主冷漠說道:「你自己寫的東西裡也說過,男人都是一攤爛泥,既然如此,就不要在我面前冒充自己是一方玉石。」

  范閑無話可說,只好苦笑聽著。

  長公主走到殿門之旁,掀開棉簾,站在了石階之上,看著四周寂靜的皇宮夜色。

  范閑自然不好再繼續坐在席上,只好站起身來,跟著站了出去,想聽聽這位丈母娘想繼續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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