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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三


  「看清楚你面前站的誰。」

  長公主並未回過身來,那在寒風中略顯單薄的身軀,卻無來由地讓人感覺到一陣心悸,似乎其中間蘊藏著無限的瘋狂想法。

  「本宮不是海棠那種蠢丫頭。」她說道:「本以為北邊終於出了位不錯的女子,結果沒料到,依然是個俗物。」

  ***

  范閑無語,只有苦笑,心想誰敢和您比,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中,似乎也只有這位長公主殿下敢行人所不敢行,敢和男子一爭高下。

  在所有的方面都和男子一爭高下。

  范閑隱約有些明白了,長公主根本沒有將那些事當成一回事,嗯嗯……是的,就是這樣的,天都快哭了。

  他有些尷尬地撓撓頭,面對著這樣一位女子,他竟是生出了束手束腳的感覺,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你應該清楚,母后為何宣你進宮,還有今夜的賜宴。」長公主平靜說道:「你我心知肚明,便不用多論,只是多遮掩少許吧,本宮可不想讓母后太過傷心失望。」

  范閑一躬及地,誠懇說道:「謹遵命。」

  「謹?」長公主的唇角緩緩翹了起來,夜色下隱約可見的那抹紅潤曲線格外動人,「不得不承認,你的能力,超出了本宮最先前的預計。而你……是她的兒子,更讓我有些吃驚,難怪這兩年裡,殺不死你,也掀不動你,陛下寵你,老傢伙們疼你,只是很遺憾……你終究也只是個臭男人。」

  范閑笑著說道:「這是荷爾蒙以及分泌的問題。」

  「賀而?」長公主微微一怔,那雙迷人的眼睛裡第一次在堅定之外多了絲不確信的疑惑,但她馬上旋即擺脫了范閑刻意的營造,冷冷說道:「你和你那母親一樣,總是有那麼多新鮮詞兒。」

  范閑心頭微動,平和問道:「您見過家母?」

  長公主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廢話!她當年入京就住在誠王府中,哪裡能沒見過?想不見到也不可能。」

  說到此處,長公主的雙眼柔柔地眯了起來,緩緩說道:「本宮很欣賞她,甚至可以說是嫉妒她,然而最後……我卻很瞧不起她。」

  范閑皺了皺眉頭,平靜笑道:「我不認為您有這個資格。」

  這句話說的極其大膽,偏生長公主卻絲毫不怒,淡淡說道:「在很多人眼中看來,都是如此,哪怕本宮自幼便輔佐皇兄,為這慶國做了那麼多事情,可是……只要和你母親比起來,沒有人認為我是更好的那個。」

  「可是……」長公主冷漠說道:「我依然瞧不起她。」

  不等范閑說話,她忽而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因為最後……她死了。」

  范閑心頭微動,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可以確認歷史上最後的那個真相,只是長公主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略略失望。

  「而本宮沒有死。」長公主冷冷說道:「誰能預知將來,本宮能不能比她做的更好?」

  她回過身來,用那雙柔若月霧的眼眸盯著范閑,輕聲說道:「她終究沒有一統天下,你看本宮能不能做到?」

  范閑被這兩道目光注視著,強自保持著平靜,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評價一個人,其實並不見得一定是以疆土和史書上的記載為標線。」

  他忽然想到那個雨夜裡看到的那封信,有些出神說道:「就像我母親,她沒有幫助我大慶朝一統天下,但誰知道她是不能做到,還是她不屑做呢?」

  長公主微微一怔,心防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鬆懈,略帶一絲不忿說道:「做不到的事情就歸於不屑?如你先前所說,人生不過匆匆數十年,想長久地烙下印記在後人的心中,不依史書,能依什麼?」

  「我母親……在史書上沒有留下一個字的記載。」范閑深深看了長公主一眼,說道:「我想您也明白是為什麼。但是並不能因此就否定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不論是內庫的出產,還是監察院,都在向世間述說著什麼……史書總有一日會被人淡忘,黃紙會被掃入垃圾堆中,可是對這個世界的真正改變,卻會一直保留下去。」

  長公主聽了這段話後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聲說道:「說的也對,我並沒有讓這個世界產生過某種真正的變化。」她頓了頓,自嘲道:「除了讓這天下國度間的疆域界線不斷地發生變化,慶國的土地不斷地往外擴張。」

  ***

  「便是打下萬里江山,死後終須一個土饅頭。」

  范閑認真說著,雖說長公主先前已經無情地諷刺了他無數遍,可他依然說著這些看似陳腐的句子。

  長公主不再看著他,看著皇宮裡的靜景,說道:「你這想法,倒與世間大多數男人不同。有些男子,是因為他們怯懦無能,才會美其名曰看開,雲淡風輕如何……而像你這等已經擁有足夠地位與可能性的男子,卻不想著建功立業,史書留名,著實有些少見……並且無膽。」

  范閑笑著應道:「或許安之自知沒有這種能力,似陛下般雄才大略的人物,不是時時刻刻都能看到的。」

  說完這句話,他小心地看了長公主一眼。

  長公主沒有看他,看著皇宮裡的角角落落,似乎因為范閑話裡的某個人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情緒之中。

  「本宮是個權力欲望很強烈的人。」她沉默很久之後,開口笑道:「但這並不代表我喜歡權力這種東西,本宮只是需要用權力來達成某種願望,而這種願望,你們這些人根本不可能懂。」

  范閑微微低頭。

  長公主忽然抬起手來,呵了幾口暖氣,動作像是小姑娘一樣可愛,她微笑說道:「女人,也是可以做事的,本宮一直想證明這一點。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總是男人在利用女人?為什麼女人不能利用男人?」

  這位慶國最美的女人最後對范閑說道:「這一點,是本宮從你母親那裡學到的東西。而我說過,我瞧不起你的母親,就是因為她到了最後,依然……逃不開一般女子被男人利用的下場。」

  「你去吧,本宮乏了。」

  「這種對話,應該沒有第二次了。」

  范閑低頭行禮,眼角餘光瞥見了長公主側面柔和的曲線,心裡想著長公主說的那句話,微微一笑,暗想這可能是千古難以改變的男女戰爭常態,即便是您,何嘗不是被男人利用而不得之後的反動?

  長公主平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希望自己今天的話語能夠在范閑的心裡種下那顆毒花。

  她旋即抬起頭,看著皇宮上方的夜空,手指頭微微撮動著,似乎在回憶某種曲線,皺著眉頭在想,今天晚上,皇帝哥哥是會在哪間宮裡過夜呢?

  ***

  沒有憐惜,沒有觸動,沒有反思,范閑很直接地離開了廣信宮,在太監的燈籠照耀下,往著皇宮前城行去。

  他的後背有些濕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某種很複雜的情緒。他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入廣信宮為長公主按摩時的情形,那時的他雙指停在麗人秀髮旁的太陽穴上,時刻擔心著被暗殺于宮中。

  此時想來,當時的范閑在政治上何其幼稚。

  而今時的范閑,當然瞭解,政治這種東西,黑暗,肮髒,血腥,乃是世間最不可觸碰的禁忌,只是他從一出生開始就與這些東西緊緊相擁,故而他必須比所有人都要做的更徹底,掩藏的更好。

  長今公主今天晚上很平靜,但范閑清楚,正如同自己臉上的微笑越溫柔,內心裡的殺意越濃,長公主的神情越平靜,便……越瘋狂。

  一路向著前城行去,一路看著身前昏暗的燈籠微微甩動,范閑平靜到甚至有些冷漠地分析著今天晚上的所見所聞。至於長公主想種的那粒毒,其實范閑自己早已種上了,只不過一直遮掩的極好而已。

  長公主怎樣瘋狂呢?是如梧州那位老岳父所猜想的?可是范閑依然想不明白,到哪裡去尋找這種機會……他忽然想到,長公主今天晚上居然沒有一字提及遠在梧州的林若甫。

  以范閑對那段舊事的瞭解來看,長公主未必見得對林相爺無情,今夜這般確實有些古怪,看來那位女人最近的日子確實有某種變化。

  「替代品?」

  范閑皺著眉頭,輕聲自言自語著,他和二皇子長的有幾分神似,但很奇怪的是,和皇帝老子長的卻不怎麼像,相反是那位一直稍嫌懦弱的太子,倒和皇帝容貌依稀仿佛。

  「大人,什麼品?」領路的太監討好問道。

  范閑笑了起來,說道:「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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