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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五


  「何為魔道?」海棠平靜應道:「只是心魔罷了,有所欲,便有所失,雖然我之所欲看似堂皇,但依然必有所失,這才是所謂自然之道。」

  范閑問道:「那你依然堅持?」

  「當然。」海棠輕聲說道:「安之你說過一句話深合我心。」

  「什麼話?」

  「這世上,從來沒有好戰爭,壞和平。」海棠微笑說道:「所以為了這個目標,我願意幫助你。」

  范閑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看著面前的景物發呆,只見那只鳥兒或許在糊滿黃泥的耕牛身上,並沒有發現什麼寄生蟲可以果腹,於是呼的一聲飛走了。

  「其實你不要太自卑。」范閑扭頭望著海棠,極為嚴肅認真說道:「我一直覺得你長的很是很端莊的。」

  海棠啞然,片刻後應道:「敢請教,這是在讚賞朵朵,還是在嘲諷?」

  范閑笑了起來,搖頭說道:「只是針對你先前說的,我不可能喜歡上你的原因,有感而發。」

  海棠終於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個小女孩兒一般,極為難得。

  范閑發覺眉心有些癢,伸指頭揉了揉,說道:「不要和我比,這世上的女子但凡和我比起來,也沒幾個美人兒了。」他鬱悶說道:「這不是我的問題,這是我父母的問題。」

  海棠再怎麼清淡自持,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家,姑娘家哪有不注重容貌的?除非是瞎子……她被范閑這幾句明為寬慰,暗為取笑的話氣的好生鬱卒,心想這廝的嘴果然有些犯嫌,咬牙說道:「身為高官,說話還是不要亂謅的好。」

  范閑似是沒有察覺對方的恚怒,認真解釋道:「不是亂謅,你說我不可能喜歡你是因為你長的不夠漂亮,而我是想向你解釋,在我看來,你長的真的不錯……」

  海棠微微一怔。范閑下一句話來的極快:「畢竟有過前例,我那妻子,京都人都說她長的也就是清秀罷了,但在我看來,婉兒卻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他搖頭歎息道:「我的審美,與這世上大多數人,大概都不相同。」

  這句話終於將海棠毒翻了,她悶哼一聲,取出袖中的雙手,拂袖而去。雙袖一拂,草地上草屑亂飛,風無因而動,氣勢逼人,想來這一拂中挾著天一道的無上真氣才是。

  范閑伸手遮目,在一片草屑中好不狼狽,前後搖晃,似乎隨時可能倒地不起。偏這般,漫天草屑之中卻傳來他快意無比的笑聲。

  ***

  風停草屑落,海棠靜立一旁,面帶一絲譏屑,看著他嘲笑道:「羞辱我一番,可將前兩天的氣出了?」

  范閑微微一怔,歎了口氣,微笑說道:「朵朵,你可還有氣?」這是工潮之日後,他第一次以朵朵稱呼對方。

  海棠一愣之後,緩緩轉身,向著馬車那方走去。此時馬車裡的六處劍手早已下車看護著,而以高達為首的虎衛,更是警惕地盯著海棠,畢竟先前那一陣草屑風,這些范閑的屬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害怕海棠忽然出手。

  范閑跟了上去,微笑說道:「不要急著上車,陪我走走。」他揮揮手讓高達一等人退開,又交待了幾句,便攜著海棠並排沿著官道旁的林地往前方走去。

  ***

  兩個並排走著,離車隊已經有了好長一段距離,頭頂的春林透著陽光,絲絲點點叉叉,幻化成各式各樣美麗的光斑,照耀在兩人的衣衫之上。

  「我是很在乎信任這兩個字的人。」范閑平靜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這一世,很難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所以那天你要出府,我有些失望。」

  海棠微低著頭,沒有解釋什麼,而是很直接地說道:「朵朵也是個很在意此事的人,畢竟你我分屬兩國,若無信任二字,實在很難成事。」

  話一旦說開了,就比較簡單,只是此時再去問海棠究竟是不是想去工坊裡偷窺,還是范閑誤會了這位姑娘,都已經是很沒有必要的事情。既然經由范閑那張尖酸嘴,二人間的信任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恢復,再提舊事,就會顯得極為愚蠢。

  二人並排往前方走著,海棠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雙手還是袖在袖中,總不及范閑揣在大口袋裡舒服。范閑輕聲解釋道:「監察院官服,我讓思思加了兩個口袋。」

  海棠微微一笑,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官道旁林地裡,沙沙之聲再起,這一對並無男女之私,卻格外苛求對方信任的男女,就如同半年之前在北齊上京的皇宮裡,在玉泉河畔的道路上,那般自然而然地拖著腳跟,懶懶散散地走著。

  身前身後盡是一片春色,頭頂林葉青嫩可愛。

  「打算怎麼對付明家?」海棠輕聲問道。

  范閑的眉毛微微一挑,說道:「內庫開門招標,一共十六項,往年崔明兩家便要占去十四項,如今崔家倒了,便留下了差不多六個位置,我已經安排人來接手,等年中思轍在北邊將崔家殘業收攏的差不多後,北南兩方一搭,路子就會重新通起來……只要你們那位衛指揮使不要瞎整,內庫輸往北方的貨路不會有問題,至於其中能搭多少私貨的份子,這還要看我能將內庫掌握到什麼程度,另外就是父親那邊給我調來的人手,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

  這是他與北齊小皇帝之間的協議,海棠南下,當然就是來盯著此事以及那一大筆銀子。

  海棠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你能在短時間內將內庫全盤掌握到手中,但如果你往北方發的數量……依照協議,要比長公主往年發的私貨更多,你往慶國朝廷交的數量怎麼保證?我擔心你不好向慶國皇帝交代,這次來之前,陛下也托我給你帶話,如果今年無法滿足北方需求,可以暫緩兩年,等你站穩再說,畢竟這是長久之計。」

  范閑微微一怔,沒有想到北齊皇帝竟然如此替自己考慮,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看情況吧,只要今年內庫出產能比前幾年有明顯的增長,我就很好向朝廷交代了。」

  海棠看了他一眼,疑惑問道:「這增長從何而來?」

  范閑平靜應道:「第一,當然是內庫各工坊的出產要有增加,開源之後,如何做帳將貨偷運出去,自然有老掌櫃、蘇文茂、還有父親派來的那些戶部老官在帳上做手腳,你也知道監察內庫的本就是我自己,我想抹平痕跡並不太難;第二就是,我打算在明家身上狠狠啃上一口,將這個大族的財富挖出來雙手獻于陛下,陛下一定會很高興的。」

  回到了海棠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究竟打算如何對付明家。海棠聽他的口氣,似乎並不準備在短時間內抹平明家,有些意外,問道:「你能容得下明家?」

  「不得不容,至少在今年之內。」范閑自嘲笑道:「崔家的根基太浮,戰線鋪的太遠,所以監察院可以一戰成功。但明家百年大族,早在內庫之前就是江南名門,根基紮的極扎實,數萬人的大族,在朝中做官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用雷霆手段對付,只怕江南路會一片大亂。最關鍵的是……」

  他的臉色凝重了起來:「明家這些年從內庫裡吃了不少好處,但這麼大的生意,他們當然不可能一家獨吞,這個體系的後面當然有皇族的影子,長公主,太子,二皇子,在裡面都有股份,或許說來你不信,連我范家在裡面都有一個位置,而且他們年年往京都送著重禮,各部甚至樞密院對明家的印象都極好,而他們向來低調,你也見過那位明少爺,為人做事都是很穩重的人,在民間也沒有太壞的名聲……想要動他們,實在是有些困難。」

  海棠也開始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複雜,但她發現范閑的眉宇間雖然略有憂慮,但依然不失自信,問道:「你的底牌是什麼?」

  「我的底牌是皇上。」范閑認真地說道:「明家竊了內庫的銀子,再送給公主皇子大臣們一部分,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喜歡明家。但是……陛下不喜歡,因為明家偷的就是他的銀子。」

  §卷五 第一百零二章 借你的手,牽北齊皇帝的手

  聽到范閑的分析後,海棠微感安心,心想只要他拿准了這一點,有了慶國皇帝的暗中縱容,只要加以詳盡的計劃與周密的安排,那麼明家的傾亡是遲早之事,再如何雄霸一方、根深蒂固的地方豪族,面對著強大的國家機器,依然只是石頭旁邊的那顆脆弱雞蛋。

  「今年的目標是吃掉明家的銀子進帳。」范閑說道:「內庫招標是需要有明銀做壓,而且中標後需要預留標底四成的數目,這次新春開門,我會讓人與明家競標,將價錢抬起來,讓明家大大地出幾口血,再也沒能耐和我去爭崔家空出來的位置,同時也籌些快銀,趕緊填到國庫裡去。」

  「你準備抬到多高?」海棠認真問道。

  范閑笑著說道:「能多高就多高,你知道我是個很貪心的人。」

  海棠皺眉說道:「既然你不打算正面與明家衝突,那只能用開門招標之事打擊對方,可是像抬價這種事情,又不是賭坊裡對著骰子筒喊數目,萬一你抬的價太高了,直接從明家手裡奪了過來……內庫三大坊十六出項,四成的存銀……你自己算算要多少銀子,你怎麼拿的出來?」

  「是明標。」范閑解釋道:「為了防止官員與商人暗中勾結,所以一直以來內庫新春開門都是用的明標,恰好這給了我機會,既然事情都是擺在明面上做,我自然會……」他想了想,沒有繼續遮掩什麼,輕聲說道:「我會讓夏棲飛標出一個合適的價錢,然後讓明家知道。」

  「夏棲飛?」海棠微感驚訝:「江南水寨的大頭目,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麼可能聽你安排與明家對抗?要知道他可是江南土生土長的人。」

  關於夏棲飛的身世,范閑自然不會繼續講解,只是表明了夏棲飛已經是自己的人後,就銀子的問題解釋道:「正如你所說,我們手上籌的銀子,還不足以完全將內庫十六出項全部吞下來,所以自然有一部分是要留給明家,一方面是為了安撫對方,一方面也是要用那筆龐大的銀兩將明家陷在江南,讓他們無法脫身而出。」

  海棠好奇問道:「你怎麼確定明家不會壯士斷腕?他們這些年已經掙了太多的銀子,今次明眼人都知道,你下江南就是為了對付他們,如果你讓夏棲飛喊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高價,萬一那位明老爺子一拍雙手……不玩了,你豈不是要吃一個悶虧?拿不出定銀來,慶國朝廷肯定不會讓夏棲飛好過。」

  范閑冷笑道:「明家今年就算吐血,也必須把內庫的標奪下來。就算他家有萬頃良田又如何?那終究只是些死物,哪及得上內庫這湖活水魚肥草多,而且事涉京都眾皇族大員的利益,他明家要送銀子出去,要維護長公主的顏面與利益,就必須繼續紮在內庫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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