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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四


  一陣風吹了過來,院中青樹上的嫩嫩綠葉還沒有生牢,竟是被刮了下來,范閑輕噫一聲,隨手撈在手中,看著那新青的斷口處,眉頭皺了許久。

  良久之後,他才輕聲幽幽問道:「工藝……能抄下來嗎?」

  七葉身子微顫,半晌後搖了搖頭:「死規矩,不能形諸文字,只能口口相傳。」

  范閑說道:「圖紙總不能口口相傳。」

  七葉搖頭道:「先前看的緊,如今都不知道在何處。」

  范閑想了會兒,面上浮出一絲微笑:「過幾個月,你來杭州給我講講,我記性很好的。」

  §卷五 第一百零一章 春之道

  四輪馬車的車輪碾過官道上剛剛生出來的小草,與路面上的石縫一碰,發出咯咯的聲音,與車樞間的簧片響聲和著,就像是在唱歌一樣歡快。

  出內庫的道路上盡是一片歡愉景象,小鳥兒在遠方水田邊的林子裡快速飛掠著,青青的禾苗展露著修長羞怯的身姿,水田邊的野草不屑一顧看著它們,道路上車隊絡繹不絕,河道上貨船往來,將內庫的出產經由各種途徑運出去,賣給天下人,好一片熱鬧景象。

  一列車隊由官兵開道,很輕鬆地通過了最內的那道檢查線,本來官道上的貨車們都不敢與這輛車隊爭道,下意識裡停了下來,但那隊馬車中有人看了兩眼,似乎是發現今天內庫出貨量太大,交通有些繁忙的緣故,便下令讓自己這行人的車隊停在了道邊一片草地上,很令人意外地讓貨車們先行。

  車隊倒數第二輛馬車中,是昨日剛被去了烏紗、除了官服,可憐兮兮的內庫轉運司官員,這幾位官員都是長公主安插在內庫的心腹,雖然曾經想到過,范提司到任後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確實沒有想到范閑竟是如此不給官員和那位岳母留臉面,乾脆至極地將他們抓了起來,而且用的名義……竟是工潮之事……這些官員此時當然知道,自己是中了范閑的套子,內心惶恐不安。

  不過范閑並沒有馬上開堂審案,這些官員自有親友,昨天夜裡在獄中就知道,范閑準備將自己這些人帶到蘇州,交由江南總督薛清薛大人親自審問,一聽到這個消息,這些官員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只要不面對監察院的老虎凳,辣椒水,這案子哪裡容易這麼定下來?就算監察院方面掌握了司庫們反水的口供,可是只要自己到蘇州後抵死不認,薛清薛大人,總也要給長公主些許臉面,只要拖些時辰,只要京都的壓力到了,范閑自顧不暇,想必也不會再理會己等。

  「為什麼要給薛清去審呢?」海棠半倚在車窗邊上,微微皺眉。

  范閑低著頭說道:「這事兒我不適合做。」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什麼。自從工潮那天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便變得有些怪異起來,往日裡的彼此信任似乎減弱了少許,相待有禮,卻多了幾絲生疏。海棠事後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是為什麼,知道自己當日提出出遊,確實有些讓范閑為難,但是後幾日看范閑總是這般刻意清淡著,她也不好主動開口解釋,畢竟不論怎麼說,海棠身為北齊聖女,地位何其超然,范閑的驕傲也觸動了她的驕傲。

  於是兩個人目前便保持著這種尷尬的對答。

  「我想再確認一次,銀子到帳了沒有?」范閑皺眉問道。

  海棠臉上浮著淡淡微笑,似乎是在嘲諷范閑的患得患失,輕聲說道:「上次在蘇州就說過,何必如此擔心,莫非你現在信不過我了?」

  范閑忽然覺得馬車裡的氣氛有些壓抑,低聲囑咐了身旁的思思幾句,便掀開車簾下了車。思思微微偏頭,好奇地看著海棠,不知道這位名聲滿天下的姑娘家,究竟是怎麼得罪少爺了——這些天她看的清楚,少爺雖然與這位海棠姑娘沒有什麼男女之私,但起先的表現像極了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這幾天卻有些奇怪。

  海棠被思思看的有些莫名,忽然展顏笑道:「看什麼看呢?」

  思思沒好氣道:「就興你看我,不興我看你?」

  海棠笑著搖搖頭,習慣性地將雙手往腰旁一揣……卻發現揣了個空,她這些天一直穿著婢女的衣裳,而不是慣穿的花布祅子,身前並沒有那兩個大口袋。

  她望著思思取笑道:「我看你,是想瞧瞧范閑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模樣。」

  這話是實在話,海棠這妮子一直有些不理解,明明她的好友司理理乃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為什麼范閑在理理面前卻能保持著鎮靜,刻意維持著距離,就算在那一夜癲狂之後,對理理也沒有什麼牽掛之情,這下江南數十日了,范閑竟是沒有問過自己一句,比如理理最近過的可好之類。

  就算再是絕情之人,對於曾有過一夜之緣,同車之福的絕世美女,總不至於如此冷漠,於是乎海棠甚至開始懷疑,范閑此人是不是有些隱疾,比如像陛下那般……

  可是偏生范閑卻收了思思入房,海棠這一路行來,當然知道思思這個大丫環乃是范閑的房中人,所以有些奇怪,但看了這些天,也沒瞧出來思思究竟有什麼奇異處,長相只是端莊清秀,遠不及司理理柔媚豐潤。

  聽著海棠姑娘說到「范閑喜歡的女子」時,思思的臉倏地一下就紅了,用蚊子一般大小的聲音應道:「少爺……怎麼能喜歡我。」

  海棠苦笑著搖搖頭:「不喜歡你,又怎會收你入房?雖然范閑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但我可不相信他會如此行事。」

  思思忽而抬起臉來,露出驕傲與自信的神采:「姑娘弄錯了,少爺是世上最重情份的人。」

  「情份?」海棠品咂著這兩個字,想起來思思好像是從小侍候范閑長大的人,一時間皺起了眉頭,心裡猶疑著,像范閑這種冷血無情、以算計他人為樂的年輕權臣,真的是……重情之人?

  她歎了口氣,由於衣服上沒有大口袋,只好有些遺憾地將兩隻手袖了起來,問道:「思思姑娘,那你先前為什麼要盯著我看?」

  其實思思對於前些天總是與少爺形影不離的這位海棠姑娘,有些許抵觸情緒,畢竟對方又不是少奶奶,而且又是敵對的北齊人。但後來接觸的多了,就像許多和海棠接觸過的人一般,思思也很容易地就喜歡上了這位言辭溫和,行事光明,性情直率而不魯蠻的姑娘家。海棠這人身份高貴,面容雖然看似淡疏,說話不多,但是待人卻極誠懇,不論是什麼樣身份的人,都會平等看待,而且是從骨子裡的尊重與平等——比如現在還是大丫環身份的思思——僅僅這一點,就已經超出世人多矣。

  此時聽著海棠姑娘發問,思思不由掩唇而笑,說道:「和姑娘想的一般,我也是想瞧瞧少爺喜歡的人是什麼模樣。」

  ***

  馬車裡安靜了下來,海棠睜著那雙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像看可愛小動物一樣看著思思。半晌之後,雙手互套在袖子裡,聳了聳肩,說道:「胡人會不殺人嗎?」

  西胡北蠻,數百年來不知道殘害了多少中原子民,兇惡之名傳遍四野,思思很堅決地回答道:「不可能!」

  海棠緩緩眨眼,微笑說道:「同樣的道理。」

  ***

  微風拂過范閑的臉,告訴他現在就是春天。他閉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的小風,嗅著風中生命的氣息,十分愜意。眼前水田那頭的樹林青葉被風兒吹的沙沙的,忽然間他的眼簾微動,聽到了後方也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不是風拂林梢,不是掃大街,不是擲骰子,不是鉛筆頭在寫字,不是春蠶把那桑葉食。

  是她在走路,村姑在走路。

  范閑沒有睜開雙眼,緩緩說道:「為什麼是不可能?」

  「嗯?」海棠平靜地走到他身邊,用一個字表示了自己的疑問,清淡處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瞎子對陳萍萍在表示疑問。

  范閑唇角微翹,說道:「為什麼你認為我不可能喜歡上你?據院裡的消息,北齊太后已經開始著急你的婚事了。」

  海棠將雙手揣在袖子裡,站在他身邊看著前方水田裡的耕牛,淺淺一笑,知道自己與思思在車廂中的對話被他全聽到了,開口說道:「看來你的真氣恢復的不錯。」

  范閑睜開了雙眼,盯著一隻落到耕牛背上的小鳥,笑著問道:「我問的是……為什麼我不可能喜歡你。」

  海棠扭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是很認真地在問這個問題,不由無奈應道:「總是喜歡這般口花花的,又不能真的占什麼便宜。」

  范閑默然,想到昨天與七葉的那番談話,自己重生之後有許多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說,但與海棠……似乎只能說不能做?他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什麼如此肯定。」

  海棠微笑說道:「在上京城裡,你曾經說過,但凡男人,或者說是雄性動物,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而我自忖,並沒有那等容顏引發你的心思,畢竟我的身份不一樣,你有所忌憚,又不可能獲取什麼利益,怎麼會喜歡我?」

  海棠是北齊聖女,范閑是南慶權臣,兩人可以以友之道相處,但如果真要湊成一對,北齊太后,南慶皇帝,肯定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相反,對於兩個人的謀劃卻會帶來一些損害。但范閑想的卻不是這些,嘲諷說道:「喜歡這種事情,和利益無關。我發現這不過半年的時間,你的心性和以往已經差了太多。」

  這話在杭州的時候,范閑似乎也對海棠說過。

  海棠默然半晌,緩緩開口說道:「天一道講究天人感應,上體天下,下憐萬民,我本以為這些事情自然而行便可,但是這半年來糾纏於諸多籌劃之間,與我門中心法大相徑庭,不免有些不適應。」

  范閑微微頷首,贊同說道:「這種勾心鬥角的事情,確實只適合我這種人做,你還是應該做回村姑這個有前途的職業。」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歎息說道:「說來你心性不諧,終究還是我的問題。若在上京時,我不將你拉入局中,或許你現在還在園子裡養雞逗驢。」

  他轉向海棠微笑說道:「我算不算是把你引入了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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