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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六


  他望著林子那一頭緩緩升起的黑煙,雙眼微眯說道:「商人,終究只是傀儡而已。明家自產海盜,搶劫內庫的財貨,再反頭從朝廷這邊吃錢……心狠手辣,如果他一旦收手不幹,京都那些人物沒了進項,老羞成怒之下怎麼會放過他們?到時候輪不到我動手,他們就要垮了。」

  所以明家今年無論如何也必須將內庫商品的行銷權掌握大部分,先穩過這一兩年,然後再看京都不見血卻格外陰森的鬥爭,究竟會是怎樣的走勢。

  「那筆銀子,你準備調給夏棲飛?」這是海棠很關心的問題。

  范閑點點頭:「一部分,雖然父親也為我準備了一些,但是內庫開門,全天下的人都盯在我的身上,盯在戶部庫房裡,長公主只怕早猜到了我的這條財路,如果我真的動用戶部存銀來與明家打這場仗……只怕一著不慎,便會全盤皆輸。」

  他自嘲說道:「調用國庫之銀,這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名,我膽子小。」

  海棠聽他自承膽小,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輕聲問道:「可是用太平錢莊調銀子過來……太平錢莊的背景是東夷城,你不怕他們察覺到什麼?」

  范閑看了她一眼,緩緩說道:「這是你家皇帝陛下的安排,大概連你也想不到,北齊內庫的銀子,從前年牛欄街之事後一月,便開始經由幾十個渠道平緩而不引人注意地注入太平錢莊,中間不知道轉了多少彎,這才將銀子調到了江南。」

  海棠一愕無語。

  范閑繼續說道:「我有監察院與戶部幫忙,都沒有察覺到這幾十筆銀錢的走向,而且那筆銀錢雖然數目巨大,但放在太平錢莊這個天下第一銀號中,也不是特別打眼,我想東夷城方面一定沒有注意到。」

  海棠有些難以相信地搖了搖頭,說道:「等等,你是說……這筆銀子是兩年前,陛下開始往江南移轉?這怎麼可能?我是去年九月間才知道的此事,而且上京城裡一直沒有風聲。」

  「不錯。」范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欣賞與警惕,「我是你與我交了底,才重新去查線頭,結果什麼都沒有查清楚,只是隱隱查到,那幾十筆銀子進入太平錢莊的時間,就在兩年前。」

  「兩年前?」海棠皺眉道:「你不過剛入京都不久,陛下怎麼能猜到兩年後你會執掌內庫,他怎麼能知道兩年後會與你攜手,大口吞下內庫的行銷權?」

  范閑自嘲說道:「那時候我只是司南伯府一名籍籍無名的私生子。」

  他幽幽歎息道:「可能是牛欄街的事情,讓你那位小皇帝確認了長公主想殺死我,而且從各方面的情報判斷出,我會接掌慶國內庫……至於後面的事情,或許只是他的分析罷了,既然我與長公主之間無法協調,那麼我肯定需要斬掉長公主的臂膀,崔家?明家?難怪去年末時,我們雙方收拾崔家會如此順暢。」

  范閑皺著眉頭說道:「可是你家皇帝……怎麼可能猜到我會用這招對付明家?如果要說是算計到了這點,我只能贈他一句話。」

  海棠也還沒有從震驚中擺脫出來,她實在沒有想到,與自己從小一道長大,經常對自己小師姑小師姑喊著的那位少年皇帝,竟然會如此深謀遠慮,遠在兩年之前就開始佈局應和范閑,或者是有可能出現的變數。

  聽著范閑說話,她下意識問道:「什麼話?」

  「似貴主之多智,實近妖也。」

  范閑柔聲說道:「兩年前便開始籌劃,世態的發展竟和他的猜想沒有太大的偏差,就算我朝陛下決定整肅內庫用的不是我,不是這個你們北齊足可信任的我……只怕他依然有辦法將這些銀子換個面目,參與到此次內庫的開門招標之中。」

  直到今時今日,范閑才有些鬱悶地承認,自己確實小看了北方那位年輕君王。對於內庫這個天下最光彩奪目的金雞,由於慶國看守的極嚴,各國都沒有什麼辦法,竊取工藝這種事情做了十幾年,都沒有成功……誰料到北齊皇帝竟然別出機杼,玩了這麼一招!

  對於北齊皇帝來說,既然當小偷,偷不到你家的寶貝,當強盜,打不贏你家的護衛,那我便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沒有名字的資本商人,摻和到你家賣寶貝的過程中來,雖不能掙得頭啖湯,卻也不止吃些殘食——只不過在這個天下之局的安排中,後來出現了范閑這個令北齊人驚喜的變數,所以北齊皇帝愈發慷慨與沉穩起來。

  范閑歎息著,這天底下多的是聰明絕頂、老謀深算之人,相比之下,自己這個國際主義者,還真帶著太多的理想主義味道。

  ***

  「你生氣了?」海棠看著他的臉色,試探著問道。

  范閑微笑著搖搖頭:「如果這件事情,你家皇帝一直瞞著我,我當然會生氣,不過如今他必須與我配合,我有什麼好氣的。如今等若是他將這些錢全部當作了人質,交到了我的手裡,這……足以換取我對他的信任。」

  海棠歎了口氣,說道:「你不是一個容易信任別人的人。」

  范閑低下頭去,緩緩說道:「信任是相互的,我只是好奇你家皇帝為什麼會如此信任我?要知道,日後若兩國交惡,或是我有了別的心思,那我隨時可以吃了他的銀子,斷了他的貨路,他根本沒有一絲翻盤的可能性。」

  他抬起頭來,看著海棠那雙明亮若清湖的眼睛,輕聲說道:「我有些疑慮于這種忽如其來的大信任。」

  海棠沉默想了會兒,忽而展顏笑道:「我在信中向你提及這筆銀子的時候……好像就是你的身世流言將將浮現於世的時候。」

  「嗯?」范閑疑惑看著她,「有什麼關聯?」

  海棠微笑說道:「或許在陛下看來,既然你是葉家後人,那你一定不可能滿足于做個慶國的權臣,而且你的眼光絕對不會局限在國境之限上,慶國能給你的一切,我大齊全部都可以給你,陛下只怕還有些別的意思……」

  話沒有說完,但范閑已經聽明白了,自嘲搖了搖頭,說道:「謝謝你家皇帝好意,我可不想橫眉冷對千夫指。」

  海棠一笑,說道:「難得有作詩的興致。」

  「我更不會俯首甘為孺子牛。」范閑淡淡說道:「更何況你家皇帝後來應該知道我也是位如假包換的慶國皇子……」

  「這世上的皇子有許多,葉家後人,卻……只有你一個。」海棠清清淡淡柔柔地說著,卻挑明瞭北齊方面的意思。

  范閑笑了起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在慶國正是風光之時,雖然宮裡有幾位婦人,京都有兩位皇子,自己對付起來有些小小困難,但憑良心講,皇帝目前扮演那名慈父的角色,還算不錯,他找不到太有說服力的理由要去考慮北齊方面的邀請。

  ***

  「說回最初吧。」范閑說道:「為什麼你不可能喜歡我?我不可能喜歡你?」

  海棠有些傻了,有些怒了,心想此人怎麼總糾纏於此事,冷聲說道:「朵朵向來不在乎男女之事,情之一境,無大小之分,卻有上下之別,我不求滅情絕性,但卻不會考慮這個問題。」

  范閑明白姑娘家是在表達以天下萬民為先的意思,微嘲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這麼活一輩子豈不是太沒滋味,你家皇帝還有頂帽子戴著玩……」

  他沒說那頂帽子是什麼顏色,忽而露齒陽光一笑說道:「朵朵。」

  「嗯?」海棠停住了腳步,偏頭看他,卻被范閑那清秀面容上的溫柔微笑晃了眼睛,忍不住歎了口氣,問道:「什麼事?」

  「胡人也是有可能不殺人的。」范閑很認真地說道。

  海棠知道他是在說先前自己在馬車裡堵思思嘴的那句話,不由氣苦,但依然安靜回道:「是嗎?或許不論是北齊還是南慶的子民,都不會相信。」

  范閑溫柔說道:「胡人當然有可能不殺人,如果他們都被我們變成了死人。」

  海棠一怔,莫名其妙地失笑了起來。

  范閑輕聲說道:「同理可證,我也是有可能喜歡上你的,你也是有可能喜歡上我的。」

  海棠嘲諷說道:「等我們都死了?」

  「不。」范閑很認真地解釋道:「等這個世界上別的人都死了。」

  海棠無可奈何,說道:「所有人都死了,就剩我們兩個站在河邊吹風?」

  范閑抬起頭來,想了半天,才點點頭:「似乎確實沒什麼意思。」

  然後他從口袋裡伸出雙手,握住海棠的手,在姑娘家微愕的眼光中輕輕搓揉著,溫和一笑,說道:「既然是沒意思的事情,就別想了,這天氣還冷著,你又穿個丫環的衣服,手只怕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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