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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還有幾位?」范閑並未回身,淡淡說道:「在你我尚是頑童之時,就力促文學改良的那位胡先生。陛下傳他入京重為大學士,日後的門下中書,想來沒有那位吏部尚書顏行書的位置,秦恒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備,門下中書……就是幾位大學士領著,宰相一職再無重設的可能。」

  史闡立默然。半晌之後才輕聲歎道:「以往只知讀書報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來朝廷之事,果然複雜無比,非外人所能揣測。」

  一會兒功夫,他又高興了起來,雖然今天聽的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入傳,對於太學的廣告事業也沒有絲毫幫助,但是這些秘辛向來不傳二耳,今日既然門師告訴了自己,將來數十年後,自己若有機緣將其編入國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閑齋主人山居筆記》,毫無疑問都會讓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當然,門師必須是歷史的勝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隱隱興奮,卻聽著門師不知為何望著窗外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陳院長的真實年齡比陛下還小一些?」

  史闡立喜樂之心一收,大覺驚訝,他曾經遠遠見過陳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長大人老態龍鍾,眼看著就是要往黃土裡去的模樣,難道比正值壯年的陛下還要小?

  「小一個月。」范閑似笑非笑說道:「朝政太複雜,操心太多,自然就變成這樣,我懷疑將來我會不會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淒清雪地,廊柱盡頭傳來姑娘們打麻將的歡笑聲,柔嘉那丫頭又死皮賴臉地來了,葉靈兒這個賊大膽神經大條的傢伙也從定州趕回來了,范府在蒼山的別莊在冬天裡總是這樣熱鬧,與去年相比,似乎只少了一位遠在北齊的小胖子。

  范閑眯著雙眼,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風,與家中歡樂情緒完全相反地沉默著。在這個狗屎朝廷裡為皇帝賣命,就像陳萍萍那樣,還真是件很傷神的工作啊。每個人都似乎同時有好幾張臉,每個人的手裡都不知道握著什麼樣的牌,范閑不清楚別人的底牌是什麼,所以他也一直將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絕對不會輕易地打出去。

  ***

  隨著沙沙的聲音傳來,鄧子越披著黑色雪褸來到屋前,正準備敲門,發現窗子開著的,范提司正在那裡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過去,沉聲說道:「信陽方面的後續人手已經退走了,院長大人遣了宗追過來,跟了過去。」

  范閑點點頭,那個叫宗追的官員與王啟年並稱雙翼,最擅長的就是追蹤,他不擔心此人的安全問題,看著鄧子越手上拿著的紙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紙袋裡裝的是三處擬出來的情報分析,以及來往信件。

  鄧子越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嘿嘿一笑說道:「有一封是從北邊來的。」

  范閑一愣,馬上明白了,笑著罵道:「一大老爺們,別學那些婦道人家長嘴長舌。」

  鄧子越將紙袋交到他手上,捂著嘴巴,背轉身走了。

  望著這下屬的滑稽模樣,范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藉口京都要有人看著,將史闡立趕出門去,他這才破開大紙袋外面的第一道火漆,從裡面抽出一疊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發現了海棠的來信,先前鄧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為了這封信的緣故。

  監察院的火漆用的是松香加銀朱,沒有用燈煤,安全係數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有的無縫式,不用擔心途中有人巧手拆開。

  先將京都啟年小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將三處呈上來的各處情報看了看,范閑滿意地點點頭,各處的進展都很順利,言冰雲下手極快,崔家在劫難逃,風聲傳到江南,連崔家的姻親明家都開始轉移財貨,這一招打山震虎,開始起作用。

  最後將院報瞄了一眼,他才拿起了海棠寄過來的那封信,這是他向來的原則,做事情應該先公後私。但當他將海棠看似尋常的信看完之後,才後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只是這麼一小會兒時間。

  因為信上寫的內容太令人震驚!范閑細長的手指捏著薄薄的信紙,禁不住竟是抖了起來,面色一片凝重。

  §卷五 第六十八章 最好的時機

  海棠來信的內容很簡單,用辭造句也並不古意盎然,走的乃是今文一派,范安之的清淡風格,全文抄閱如下。

  「安之可安?」

  「前封信已經收到,貴國郵路果然方便無比,一個月的行程,居然十天時間就到了。屈指往回數去,你說寫信之時京都初雪,在那日上京這裡已經下了好幾場的雪,而且竟是一直沒有停過,天氣寒寒的讓人好不厭倦。」

  「我這人有一樁怪脾氣,旁人或許在春秋二時容易犯困,我卻是在冬天喜歡犯困,不為別的,只是外面雪大,一應青綠之色全被枯燥的雪白掩蓋,沒有美景可以娛目,沒有樹枝可以折下為環,沒有小花可以親近一嗅,園子裡雖然有幾朵梅,但今年大齊寒勝往日,那幾朵臘紅骨朵開的慘豔豔的,被冰雪一凍,完全沒有幾絲精神,我也動不起心思去賞看。」

  「你曾見過的那頭驢已經賣了,不用擔心,石磨依然有小傢伙在幫著在拉,反正沒有多少黃豆,一天也只用轉個五十轉就好。用賣驢的錢,去置了些竹炭,你說過屋中如果通風不好,會容易中毒,所以按你寄來的圖紙做了一個煙囪,還別說,屋子裡的空氣真的好多了。」

  「雞崽兒們早已經長大了,不過還是不放心它們挨凍,所以都養在屋裡的,味道自然有些不大好聞,不過你也知道,我如今有個下人,所以天天打掃清洗,還算過得去。」

  「王大人倒是來過幾次園子,說要邀我吃飯,但你說過他飲不得酒,想了想我便拒了。畢竟你也知道,我是喜愛看人飲酒,尤其是喜愛看人飲醉的。」

  「半年前,在松居酒樓上,你喝醉後哼的那首小令我很喜歡,就是石頭記上面的那首判詞,留余慶。前些天我將這判詞唱給老師聽了一遍,老師也很喜歡,說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其間隱有奇趣,足堪捉摸。那日屋外風雪甚大,寒意侵屋,我與老師對坐飲茶,笑談君事,也是頗為愜意。不知怎的,便想到數月前與你在上京同遊的日子,同是一片清灑自然,感覺極為美好,仿佛眼見你見那輪明月,那座小廟,那道田壟,你從壟內狼狽無比地跑到壟外。」

  「對了,有個消息讓我很吃驚,聽說肖恩大人的遺骸被人在西山絕壁間發現了,如今雖然已經安葬,但想到你曾經與這位老大人同行赴北,還是告訴你一聲,以便你心安。」

  范閑看到這裡的時候,還只是覺得有些怪異的感覺,似乎那位村姑在話語裡隱著許多暗語,只是被弟弟當牛做馬的可憐生活震著了,失笑無語,沒有注意到。緊接著,又被海棠那句話弄的驚喜起來,難道對方真的肯將天一道的心法傳給自己?

  於是乎,他此時還沒有猜到海棠想傳遞過來的真實信息,但是他又品了一品,終於從肖恩屍體被找到,苦荷談論自己,猜謎語這些字眼裡嗅出了不吉利的感覺。

  尤其是那句:「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隱有奇趣!」

  他皺眉重看了一遍,終於將目光落在了明月小廟田壟那句之上,這句話的出現,實在是有些突兀,和前文後文都不怎麼搭。這句話講的是范閑此生最狼狽的那個鏡頭,他中了春藥之後,一番折騰,提著褲子往那個小廟外面跑,其時蛙聲陣陣,田泥濕濕。

  這……應該就是海棠要告訴自己的事情。

  「從田壟內跑到田外?」

  范閑皺著眉頭,腦中靈光一閃,將明月廟前酒後這三個無用的廢詞剔開,只看最後那一句。對於范閑來說,這種字謎似乎很簡單,從田裡跑了出來,那自然是個古字。

  不,是葉字!

  ***

  蓮葉的葉,荷葉的葉……葉輕眉的葉!

  范閑滿臉震驚,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顫抖,聯想到信裡那些暗語、身世之類,他馬上明白海棠要告訴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苦荷知道自己是葉家的後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雙頰,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亂了心中方寸。

  海棠信裡的意思很明確了,而且既然她是暗中向自己通風報信,那說明已經掌握了自己身世之謎的苦荷,已經有了將這消息放出來的計劃,她才會急著告訴自己,讓自己早做打算。

  此時來不及猜想那位大宗師是從何處來的神妙,可以判斷自己與葉家的關係,首要擺在范閑面前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局面!

  從時間上判斷,北齊方面放出自己是葉家後人的消息,流言插翅而飛,頂多比監察院的情報線路會慢上幾天,最遲十日之內,想必京都的大街小巷就會開始流傳這個消息,所有的人都會在自己的背後張大了嘴,表示著他們的震驚。

  本來按道理講,沒有人能夠拿到什麼真憑實據,沒有人能夠指實范閑是葉家的後人,北齊那邊頂多也就是放些流言罷了。但范閑自己清楚,流言這種東西的殺傷力極大,事端一出,人們會因為這個流言,刻意而極端地去挖掘自己入京後的一些蹊蹺處,從而漸漸相信這件事實。

  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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