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三四〇


  他這次入山是受太學所托,為慶國如今的一代文臣范閑做傳。自從范閑發行了《半閑齋書話》,他在慶國詩壇上的地位就已經牢牢樹立了起來,乃至出行北齊又拉回了莊大家的那一馬車書,則更是將影響力擴展開來。太學對於這位從太學中正做到居中郎,如今又成為學司的小范大人,當然是與有榮焉,也不肯錯過這種資源,便決定為范閑立個人物傳,再由澹泊書局刊發,發行天下,爭取來年在北方和東夷城多爭取一些學生,也多拉些才子們來慶國參加春闈。

  但是范閑受傷後就躲進了蒼山,很久沒有去太學,就連舒大學士都找不到他,只好通過七拐八拐的關係,找到了如今京中范大人唯一的門生,史闡立。

  史闡立也覺得這件事情大有可為,再加上太學正親自出面相邀,愈發覺著比在抱月樓當妓院老闆要光彩許多,便屁顛屁顛地跑進了蒼山。也算他運氣好,沒有看到雪地裡的那些死人。

  哪裡料到事情的發展卻與他想像的不一樣。

  雖然門師被自己苦苦哀求留在了書房裡,可是……門師卻偏偏不講自己的人生治學詩道,卻總在講朝廷的秘辛,比如監察院是怎麼整倒二皇子,長公主為什麼不肯放手內庫!

  這些事情,史闡立哪有這個膽量抄在紙上,就算自己敢抄,給太學那邊八百顆腦袋,他們也不敢印出來發行!

  他看著門師,冒著寒氣訥訥說道:「老師,這些事情……總不能入傳的。」

  對於立傳這件事情,范閑本身就感到很荒謬,心想自己年紀輕輕的,難道那些太學裡的讀書人就準備給自己蓋棺定論?看著史闡立為難模樣,笑駡道:「入個屁的傳!」

  他說了句髒話後又說道:「太學是不是閑的沒事了?莊大家的那些書他們什麼時候能整理出來?澹泊書局等著開印,陛下也催的緊,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我三年之內梳理完……這些吃白飯的傢伙,只知道拍我馬屁,也不知道做點兒正事兒。」

  史闡立小意替太學方面解釋道:「莊大家的書已經開始逐批印刷了。」

  范閑搖搖頭,繼續說道:「那便說給我立傳這荒唐事兒吧。我這一生雖然寫過幾首詩,唱過幾句曲子,與莊大家有過兩次交談,但你難道不清楚,我最光彩的,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事業……其實依舊還是這些見不得人的陰穢事。」

  這話說的實在,甚至是有些近似于盧梭的自我剖析,只是沒有一絲懺悔的味道。

  「我最驕傲的,是這些殺人用毒,不是那些風花雪月,你能寫,你敢寫?」范閑盯著史闡立的雙眼,「如果你想為我立傳,等將來哪天我死了,或者這個時代的人都死了,如果你還掙扎活著,再議不遲。」

  史闡立哀歎一聲,知道筆記的工作是做不成了,門師心意已決,自己再難說服。但他已經被范閑先前說的那些朝廷秘辛勾起了興趣,就著門師先前的話題說道:「關於北方的事情,我想那位燕小乙大將,他一味用錢買忠……就算是想造反,我看也沒什麼用。」

  在門師這半年的薰陶下,史闡立如同澹州來的思思一般,膽子大了許多,說話也辛辣了許多。

  「陛下對軍隊抓地緊。」范閑眉頭一挑,說道:「長公主她沒有什麼空子可鑽,只有燕小乙這樣一個心腹,當然要大筆銀子灑出去,能掙一分忠心便是一分。」

  「蓄將養兵雖然花費極大……但那是內庫啊。十年的時間,難道就只夠做這點事情?」

  「當然不止。」范閑像一位老師一樣講解道:「二皇子要收買京官,這需要錢。要掌握輿論,這要錢。信陽方面要結交地方大員,那些一方諸侯,這也需要錢。官字兩張口,咱們慶國的這些官員身體又都健康的沒辦法,嘴巴張的極大,想喂飽這些人……實在是花費極大。」

  史闡立皺眉道:「這等於是要造反了。」

  「你先前就說過,」范閑笑了起來,「眼下還只到奪嫡這一步。如果二殿下真的成功了,將來皇權在握,他與自己的小姑姑將送出去這些銀子再拿回來,也是簡單無比。」

  范閑忽然想到了鹿鼎記裡韋小寶栽贓吳三桂的橋段,苦笑道:「當然,做了皇帝後,哪裡還需要在乎這些小錢,整個天下都是他的。」

  史闡立倒吸了一口涼氣:「老師您要接手內庫,又提前掀了崔家,這豈不是斷了對方的銀錢來路,對二殿下奪嫡一事造成極大的損害……難怪信陽方面這次如此惱怒,比上次京都裡的風波,反應要強烈太多。」

  范閑冷笑道:「反應?五六年前我那位丈母娘就開始反應了。」

  他的腦中閃回五六年前,澹州那幢被燒成焦木的小樓,就是在那個樓中,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入京之後,憑藉著監察院的力量,范閑對這件事情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年柳氏之所以要對自己下毒,正是宮裡那兩位婦人的安排。

  就是在那一年裡,陛下第一次提出范林兩家聯姻之事,也等若是提出了日後內庫的管轄權轉移問題。雖然在陳萍萍的強力反對下,這門婚事暫時沒有成功,卻依然讓長公主生出了警惕之意,她當然不願意輕易放開自己牢牢掌握著的這筆龐大財富,所以才會安排人去殺死范閑。

  但誰也沒有想到,四年之後,趁著陳萍萍回老家祭祖的空當,范建再提此議,終於得了陛下的允許,如此范建才讓藤子京千里奔波,急忙無比把范閑從澹州接到京都來。

  一想到當年十二歲的自己渾渾噩噩時,肩上就已經挑了這麼重一筆擔子,就已經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如今早已是大權在握的范閑,依然覺得有些後怕。

  再然後,就是牛欄街之事,二皇子設宴相邀,長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組織了一個謀殺之局。

  算起來,這位丈母娘已經三番四次要殺自己,只是沒有成功而已。范閑苦笑想著,自己這一生所面臨的危險,似乎都是由那位美麗的讓人忘記她年齡的長公主施展出來,而且這位長公主還沒有親自動過手,只是用些陰謀手段,讓別人髒了手——這女人,這個有潔癖的女人,這次竟然會動用信陽方面的人手來刺殺自己,看來也是真的怒了,也是真的慌了。

  范閑的唇角浮著自信的笑容,只要你怒了就好,如果你還像以前一樣心思沉靜,自己還會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陽公主的謀略能力,僅僅從牛欄街事件轉成了謀奪北齊土地的妙手,還有賣掉言冰雲,反換來慶國朝政亂局這兩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長公主策劃陰謀的能力——但他並不畏懼這一點,因為監察院最擅長的也是陰謀,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與長公主還有深仇不可解。最關鍵的是,監察院除了陰謀之外,還有力量,而這——正是信陽方面最欠缺的。

  對付陰謀家,簡單的刀劍血火,就是最有效的手段。

  「長公主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范閑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歎息道:「真的很了不起。當初滿朝文武都以為她是東宮的助力,哪有人曾經想到她與二殿下的協議。朝中厭惡她的人,比如我那位已經離開了朝廷的岳父大人,會下意識裡偏向二殿下,而她代東宮控制的人,又隨時可以拋出去當惡人。此消彼漲,厚積薄發,如果這種局面繼續維持個七八年,等陛下年紀大了,說不定二殿下還真的可能入主東宮。」

  「可惜遇見了老師。」史闡立說道。

  范閑並不謙虛,說道:「我只是運氣好一些,而且你以為陛下和陳院長真不知道這件事情?」

  史闡立微微一驚。

  范閑苦笑道:「長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終究還不是當年這批老夥計們的對手,我只不過是被推到前臺來的那只手而已,陛下……或許只是不想太后生氣。」

  他忽然微微偏著腦袋,看著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帶惘然說道:「不過在這些厲害人物中,我其實最欣賞的……反而是早已離開京都的岳父大人。」

  史闡立不明白,他本以為門師會說最佩服的是范尚書。

  范閑微笑著說道:「我那位岳父世稱奸相,但其實卻是位難得一見的能臣,慶國前些年真稱的上是國泰民安,雖有小小不協,終究不礙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最佩服岳父的是,他極能隱忍,極能決斷,當初……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四顧劍殺了我二舅哥,岳父大人馬上同意了我與婉兒的婚事,毫不猶豫地站到了監察院與父親的這邊。不要忘了,他與陳院長和父親在朝中可是鬥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決斷,馬上定計,實非常人。」

  他接著歎息道:「而且岳父大人手握宰執之權,卻毫不戀棧,一朝發現陛下有旁的想法,馬上辭官不做,雖然丟了手中權勢,但畢竟落了個身家平安,家族安寧。」

  范閑的岳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後,便一直在梧州養老,做一位富家翁,時常與京都有些家書往來,聽說最近過的挺不錯,身子骨比在京都時還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難。」范閑感歎說道:「岳父大人識人識己,識時識勢,實在有太多值得我學的。」

  史闡立心中微微一動,聯想到目前京中朝閣仍空,只是由門下中書那幾位大人協理著政事,小聲說道:「老師,您日後終也是要成一朝宰執。」

  范閑苦笑一聲,罵道:「別試探我,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能力。治理一國,哪裡會真的像煮小魚兒那麼簡單?我啊,將來管著監察院是興趣所在,辦理內庫,那是陛下旨意,旁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史闡立笑道:「老師這話有趣,不過單提這兩處,也足夠羨煞旁人了。」

  「告訴你一個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岳父告老之後,便根本不準備重設宰相一職。」

  范閑站起身來,拄著拐杖,挪到窗邊,推窗嗅著雪地上來的清風,幽幽道:「告老的文書閣大人胡先生,已經奉詔起身,往京都來。」

  史闡立大驚失色:「哪位胡先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