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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


  六處的代任頭目也冷冷地開了口:「而且四顧劍有弟弟,這只是傳說中的事情……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監察院二處司責情報歸總與分析,頭目面帶請罪之色,愧然說道:「一點情報都沒有,雖說是屬下失職,但屬下以為,要謀劃這樣一個殺局,情報來往必不可少,總會被我們抓到一些線頭,可是一個線頭也沒有!……我只能認為,謀刺的那幾方之間,並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接觸,甚至,我想大膽地判斷,那幾名刺客之間,彼此都互不相識!」

  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緩緩睜開雙眼,用有些渾濁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下屬們,心想陛下喊人放的火,當然不能被你們抓到,至於那名西胡的刺客,膽大的小太監,鬼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陛下與老夫又不是真正的神仙。

  「這是個神仙局。」老人打了個呵欠,「湊巧罷了,哪有那麼多好想的。」

  §卷五 第五十七章 神仙局背後的神仙

  請扔掉慶國監察院條例疏注,翻開監察院內部參考材料第五冊的最後一頁。

  第五冊是監察院這麼多年來的案例匯總,抄寫了最近幾十年來,有代表性的各類案件的分析與總結,針對於形形色色的案件,詳細闡明了事件籌劃之初的起源,醞釀的過程,在其中的變數影響,以至於最後達成的結果。

  第五冊裡包涵的案例很多,再憑藉監察院的情報系統,以及在事件中所尋覓到的相關證據,便足以用來論述清楚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謂陰謀,找到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以及中間的流程安排——因為人類實際上遠遠不如他們自己認為的那麼有想像力。

  但也有一類案件,人們永遠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兩面,而不能解釋所有,這也就是第五冊最後一頁上寫的那三個字,那三個范閑和陳萍萍都很熟悉的三個字。

  「神仙局」。

  ***

  所謂神仙局,是指事件之中出現了以常理無法判斷到的變數,從而導致了神仙也無法預判的局面。

  比如當年陳萍萍率領黑騎千里突擊,深入北魏國境,抓住了秘密回鄉參加兒子婚禮的肖恩。監察院已經算准了所有的細節,甚至連付出更慘重的代價都算計在內,可是肖恩在婚禮上,實際上並沒有喝費介大人精心調製的美酒,這位北魏密諜頭目用一種冷靜到冷酷的程度,控制著自己的飲食與身周的一切。

  但當慶國人以為這件陰謀不可能再按照流程發展下去的時候,故事發生了一個很令人想像不到的變化——肖恩聽著新房裡傳來的吵鬧聲,開始鬱悶,開始想喝悶酒,而很湊巧的是,負責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親兵隊長,在旅途上沒忍住酒饞,已經將酒喝光了,所以這位不負責任的親兵隊長,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時候,惶恐之下昏了頭,直接灌了袋婚禮上的用酒。

  於是肖恩中了毒,於是陳萍萍和費介成功。而直到很久以後,陳萍萍他們才知道,之所以肖恩會如此鬱悶,是因為他的兒子……不能人道。

  這種變數,不存在於計劃之中,卻對局面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又比如在二十年前,南方一位鹽商在壽宴之後忽然暴斃,刑部一直沒有查出來案件的緣由,便轉交給了監察院四處處理。誰知道查來查去,竟然查出了當夜有十四個人有犯罪嫌疑,包括姨太太們在內,似乎每個人都想讓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趕緊死掉。

  而真正的兇手是誰呢?

  又過了三年,一位窮苦老頭兒偷燒餅被人抓到了官府,他大約是不想活了,擔承三年前的鹽商就是死在他的手裡。得到這個消息,監察院四處的人又羞又驚,心想自己這些專業人士怎麼可能放過真正的凶嫌?趕到案發地一審,眾人才恍然大悟,難堪不已。

  那老頭兒和鹽商是小時候的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後來老頭兒去梧州生活,返鄉定居的時候看見那位鹽商做大壽,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竟是爬進了院中,拿起一塊石頭,就將醉後的鹽商生生砸死了。

  監察院曾經注意過院牆上的蹭痕,但始終是沒想到,一位回鄉定居的老頭兒竟然會冒著大險,爬入院中行兇,還沒有被家丁護衛們發現。

  當時還沒有成為四處主辦的言若海好奇問老頭:「後來我調過案宗,保正也向你問過話,你為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老頭兒說道:「有什麼好緊張的?大不了賠條命給他。」

  言若海大約也是頭一遭看見這等彪悍的人物,但還是很奇怪:「你為什麼要殺他?」

  老頭兒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小時候,他打過我一巴掌。」

  ***

  懸空廟的刺殺事件,似乎也是一個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為對葉家逐漸生疑,又忌憚著對方家裡有一位大宗師,便想了如此無恥的招數來陷害對方,一方面借用後宮的名義將宮典調走,一方面就在懸空廟樓下放了一把小火。至於這把火,估摸著范建和陳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後,頂樓稍亂,那位西胡的刺客見著這等機會,終於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宮裡呆了十幾年,實在有些熬不下去了,這種無間的日子實在難受,三年之後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終止——當時洪公公護著太后下了樓,他對於范閑強悍實力的判斷又有些偏差,所以看著離自己只有幾步遠的皇帝,決然出手!

  侍衛出手,又給了那位白衣劍客一個機會。

  白衣劍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後,隱藏了許久的小太監,看見皇帝離自己不到一尺的後背,想著那柄離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裡的匕首——他認為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面對這種赤裸裸的誘惑,矢志復仇,毅然割了小雞雞入宮的他,怎能錯過?

  ***

  皇帝陛下一個荒唐的放火開始,所有隱藏在黑暗裡面的人們,敏感地嗅到了事件當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機,刺客們當然都是些決然勇武之輩,雖然彼此之間從無聯繫,卻異常漂亮地選擇了先後覓機出手,正所謂幫助對方就是滿足自己,只要能夠殺死慶國的皇帝,他們不惜己身,卻更要珍惜這個陰差陽錯造就的機會。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了一起,走的格外決然和默契。

  ***

  深夜裡的廣信宮,范閑躺在床上,望著床上的幔紗,怎麼也是睡不著。傷後這些天在皇宮裡養著,白天睡地實在是多了些。

  宮中的燭火有些黯淡。他雙眼盯著那層薄薄的幔紗,似乎是想用櫻木的絕殺技,將這層幔紗撕扯開,看清楚它背後的真相。

  婉兒已經睡了,在大床上離自己遠遠的,是怕晚上動彈的時候,碰到了自己胸腹處的傷口。范閑扭頭望了她一眼,有些憐惜地用目光撫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長髮。宮裡很安靜,太監都睡了,值夜的宮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閑又將目光對準了天上,開始自言自語了起來。

  只是嘴唇微開微合,並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他是在對自己發問,同時也是在梳籠一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西胡的刺客,隱藏的小太監,這都是留下死證活據的對象,所以監察院的判斷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黑夜中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看上去有些怪異,「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劍客,就是長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六處頭目,慶國最厲害的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來。

  「神仙局?我看這神仙肯定是個跛子。」他冷笑著,對著空無一人的床上方蔑笑著:「皇帝想安排一個局,剔除掉葉家在京都的勢力,提前斬斷長公主有可能握著的手……想必連皇帝也覺得,我把老二逼得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後對信陽方面的動作。」

  范閑想到這裡,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知道是傷口疼痛引起的,還是想到皇帝的下流手段而受了驚,心想著:「陛下真是太卑鄙,太無恥了!」

  「那你是想做什麼呢?」他猜忖著陳萍萍的真實用意,「如果我當面問你,想來你只會坐在輪椅上,不陰不陽地說一句:在陳園,我就和你說過,關於聖眷這種事情,我會處理。」

  「聖眷?」

  「在事態橫生變故之後,你還有此閒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讓自己來做這個英雄?」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

  身為慶國第一刺客,影子能夠瞞過洪公公的耳朵,這並不是一件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只是范閑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單純只是為了設個局,讓自己救皇上一命,從而救駕負傷,獲得難以動搖的聖眷。動靜太大,結果不夠豐富,不符合陳萍萍算計到骨頭裡的性格,所以總覺得陳萍萍有些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

  「而且你並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閑挑起了眉頭,「可是如果說你是想行刺皇帝,這又說不過去。先不說忠狗忽然不忠的問題,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謀刺,一定會營造更完美的環境。你想代皇帝試探那幾個皇子?我操,你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閒事,而且皇帝估計可不想這麼擔驚受怕。」

  想來想去,他糾纏於局面之中,始終無法解脫,只好歎聲氣,緩緩睡去。但哪怕在睡夢之中,他依然相信,母親的老戰友,一定將內心最深處的黑暗想法隱藏的極為深沉,而不肯給任何人半點窺看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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