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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稍許的沉默之後,范閑柔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巫山乃極南之地一處神山,終年雲霧繚繞,旦為朝雲,暮則行雨,但凡觀過此景此雲者,再看世間任何高天白霧,便懶取眼中,這二字是托下二句,純論情之忠誠。」

  「原來如此啊……」莊墨韓苦笑著指指闊大書案一角的一本厚書:「老夫自然也能猜出這意思,只是總尋不著這典,翻遍這本山海總覽,也沒有尋到多雲之巫山,原來是座極南處的神山,難怪我不知道。」

  范閑見他沒有懷疑自己是瞎杜撰,知道這位老人家實在是位很溫和包容的人物,於是微微一笑,上前替他磨墨,看著他用極細密的小楷將自己的解釋,抄在了書頁的空白處。莊墨韓的楷書也是天下聞名,其正其純不以第二人論,但范閑今天看著卻有些唏噓,老人家的手抖的有些厲害了。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這又是什麼典故?」莊墨韓沒有看他一眼,繼續問道。

  范閑一陣尷尬,心想出詩集的時候,自己專門把李白這首將進酒給刪了,怎麼老同志又來問自己?

  莊墨韓歎了口氣說道:「老夫自幼過目不忘,過耳不忘,不免有些自矜,那日你吐詩如江海,不免讓老夫有些自傷……」老人自嘲笑道:「不過也虧了這本事,才記住了你說的那麼多詩句,後來半閑齋詩集出了,我就發現少了許多首,也不知道你這孩子是怎麼想的。」

  聽見莊墨韓叫自己孩子,范閒心裡卻無由多了些異樣的感覺,他咳了兩聲後解釋道:「陳王乃是位姓曹的王子,昔時曾經在平樂觀大擺酒宴……」

  「姓曹的王子?」莊墨韓抬起頭來,渾濁的目光中帶著一絲不自信,「可……千年以降,並沒有哪朝皇室姓曹。」

  范閑在心底歎息了一聲,勸解道:「晚生瞎扯的東西,老人家不用再費神了。」

  「那可不行!」莊墨韓在某些方面,實在是有些固執,嘩嘩翻著他自己手抄的全部詩文,指著其中一首說道:「中間小謝又清發,這小謝又是哪位?」

  范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後應道:「小謝是位寫話本的潦倒文人,文雖粗鄙未能傳世,但在市井裡還有些名氣。」

  「那……」

  ***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范閑覺得已然辭窮,了無生趣之際,莊墨韓終於歎了口氣,揉了揉眼角,拋筆於硯臺之中,微帶黯然說道:「油盡燈枯,比不得當年做學問的時候了。」

  入屋之後,二人沒有打招呼,便投身到這項有些荒謬的工作之中,直到此時,范閑將卷起的袖子放下,極有禮數地鞠了一躬,說道:「見過莊大家,不知道老先生召晚生前來,有何指教。」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莊墨韓忽然顫著枯老的身子,極勉強地對范閑深深鞠了一躬。

  范閑大驚之下,竟是忘了去扶他,這位老爺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可是北齊皇帝的師公啊,怎麼會來拜自己。

  莊墨韓已經正起了身子,滿臉微笑在皺紋裡散發著:「去年慶國一晤,於今已有一年,老夫一生行事首重德行,去年在慶國陷害范大人,一心不安至今,今日請范大人前來,是專程賠罪。」

  ***

  范閑默然,他當然清楚莊墨韓之所以會應長公主之請,舍了這數十年的臉面,千里迢迢南下做小人,為的全是協議中的肖恩獲釋一事,此乃兄弟之情——他眼下最缺少的東西。

  「肖恩死了。」范閑看著面前這位陡然在一年間顯得枯瘦許多的老頭兒,薄唇微啟,說出了這四個字。

  莊墨韓笑著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范閑也笑了笑,知道自己有些多餘,對方畢竟是在這天下打混了數十年的老道人物,在北齊一國不知有多深的根基,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件大事。

  「人,總是要死的。」莊墨韓這話似乎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說給范閑聽:「所以活要好好地活,像我那兄弟這種活法,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他殺了無數人,最後卻落了如此的下場……」

  范閑卻有些不贊同這個說法,說道:「這個世道,本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莊墨韓搖搖頭:「你不要做這種人。」

  不是不能,而是很直接的不要兩個字。如果任何一位外人此時站在這個屋子裡,聽見莊墨韓與范閑的對話,看見他們那自然而不作偽的神態,都會有些異樣。這兩人的閱歷人生相差的太遠,而且唯一的一次相見,還是一次陰謀,偏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卻能用最直接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態度。

  或許,這就是所謂書本的力量了。

  「為什麼不要?」范閑眉宇間有些寒意。

  「我很自信。」莊墨韓忽然間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裡有些隱藏的極深的悲傷,「我自信我比我那兄弟要活的快活許多。」

  范閑盯著他的眼睛:「但你應該清楚,如果沒有肖恩,也許你當年永遠都無法獲得如今的地位。」

  莊墨韓反盯著他的雙眼:「但你還不夠清楚,當死亡漸漸來臨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什麼權力地位財富,其實都只是過眼雲煙罷了。」

  范閑很平靜,很執著地回答道:「不,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或許會後悔這一生,你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你什麼都沒有享受過……您只不過是這一生已經擁有了常人永遠無法難以擁有的東西,所以當年華老去之時,才會有這些感想。」

  莊墨韓有些無助地搖了搖頭:「你還年輕,沒有嗅到過身邊日復一日更深重的死亡氣息,怎麼會知道到時候你會想些什麼。」

  「我知道。」范閑有些機械地重複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種感覺。」

  莊墨韓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我沒有想到,能寫出石頭記這樣離經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筆下的濁物。」

  范閑苦笑道:「我也沒有想到傳言這種東西,會飛的比鳥兒還要快些。」

  莊墨韓忽然眼中透露出一絲關切,說道:「范大人,你回國之後要小心些,石頭記……有很多犯忌諱的地方。」

  范閑默然。他也清楚這點,只不過少年時多有輕狂之氣,不忍那些文字失去了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會,所以隨手寫了出來。如今身在官場之中,自然深深明白,若有心人想從中找出影射語句,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件事情又有一樁范閑自己都感到震驚的巧合處,所以由不得他不謹慎,只是可惜北齊皇帝也是位紅迷,這事兒自然無法再瞞下去。

  但是莊墨韓于理於情,不應該對自己如此關心,這是范閑有些疑惑的地方。

  莊墨韓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今日請范大人來,除了請罪安慰自己這件自私的事情外,還想謝謝你。」

  「謝謝?」范閑皺起了眉頭,他不認為對方知道自己曾經將肖恩的生命延長了一天。

  「替天下的讀書人謝謝你。」莊墨韓微笑望著他:「范大人初入監察院,便揭了慶國春闈之弊,此事波及天下,陛下也動了整治科舉的念頭。大人此舉,不知會造福多少寒門士子,功在千秋。大人或許不將老夫看在眼中,但于情於理,我都要替這天下的讀書人,向您道聲謝。」

  范閑自嘲地翹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讀書人的事兒,用謝嗎?」

  莊墨韓卻沒有笑,渾濁的雙眼有些無神。此次肖恩回國,他並沒有出什麼大力,最關鍵處就在於,他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讓整個朝廷陷入動亂之中。但他清楚,這個世界並不是全部由讀書人組成的,有政客,有陰謀家,有武者,他們處理事情的方法,有時候會顯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范閑一眼,本來準備說些什麼,但一想到那些畢竟是北齊的內政,對他說也沒有什麼必要。

  ***

  許久之後,范閑離開了莊墨韓居住的院子。然後這一生當中,他再也沒有來過。

  ***

  暑氣大作,雖然從月份上來講,一年最熱的日子應該早就過去,但北齊地處大陸東北方,臨秋之際卻顯得格外悶熱,春末夏初時常見的瀝瀝細雨更是早就沒有蹤跡,只有頭頂那個白晃晃的太陽,輕佻又狠辣地逼著人們將衣裳脫到不能再脫。

  上京城南門外,一抹明黃的輿駕消失在城門之中。青灰色古舊的城牆馬上重新成為了城外眾人眼中最顯眼的存在。

  范閑眯著眼睛望著那處,心裡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親自來送慶國使團,這是萬萬不合規矩的事情,那些北齊大臣們無論如何勸阻,也依然沒有攔下來,於是乎只好嘩啦啦來了一大批高官權臣,就連太傅都出城相送,給足了南慶使團面子。

  先前那位皇帝與范閑牽著手嘮著家常話,念念不忘石頭記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們的目光——好不容易將這位有些古怪的皇帝請了回去,此時在城外的只是北齊的官員和一應儀仗。范閑掃了一眼,看見了衛華,卻沒有看見長寧侯,也沒有看見沈重。

  他感到後背已經濕透,不知道是被那位皇帝給嚇的,還是被太陽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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