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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吉時未到,所以使團還無法離開。他看了一眼隊伍正前方最華麗的那輛馬車,北齊的大公主此時便在車中。先前只是遠遠瞥了一眼,隱約能看清楚是位清麗貴人,只是不知道性格如何。但范閑也不怎麼擔心這次回國路途,經歷了海棠的事情之後,范閑對於自己與女子相處的本領更加自信了幾分。

  一陣清風掠過,頓時讓范閑輕鬆了起來,他扯了扯扣的極緊的衣扣,心想這鬼天氣,居然還有這種溫柔小風?轉頭望去,果不其然,王啟年正打在旁邊討好地打著扇子,滿臉地不舍與悲傷。

  范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駡道:「只不過是一年的時間,你哭喪個臉作什麼?家中夫人與兒女自然有我照應著,不用擔心。」

  使團離開,言冰雲自然也要跟著回國,如此一來,慶國監察院在北齊國境內的密諜網絡頓時便沒有了龍頭人物,所以監察院內部決議,讓王啟年以慶國鴻臚寺常駐北齊居中郎的身份留在上京,暫時代為統領北方事宜,等半年之後院中暗底裡派來官員接手。

  范閑身為提司,在院中的身份特殊,像這等事情根本不需要經過京都那間衙門的手續,所以很簡單地便定了下來。只是王啟年卻沒有料到自己不隨著使團回去,不免有些不安與失望,雖然明知道此次經歷,對於日後的官聲晉階大有好處,但他依然有些不自在。「大人,一天不聽您說話,便會覺著渾身不自在。」王啟年依依不捨地看著范閑。

  范閑笑了笑,說道:「不要和北齊方面衝突,明哲保身,一年後我在京都為你接風。」其實他也習慣了身邊有這樣一位捧哏的存在,關鍵是王啟年是他在院中唯一的親信,只是可惜因為要準備對付長公主的銀錢通道,不得已只好留在北齊了。

  ***

  說話間,忽然從城門裡駛出一匹駿馬,看那馬上之人卻不是什麼官員,打扮像位家丁,不由惹得眾官矚目,心想關防早布,這上京九城衙門怎麼會放一個百姓到了這裡?

  范閑眼尖,卻看見送行隊伍中站在首位的太傅大人面色一黯,眼中露出了悲傷之色。

  那馬直接騎到了隊伍之前,馬上家丁滾落馬下,語帶哭腔湊到太傅耳邊說了幾句什麼,遞給太傅一個布卷,然後指了指後方的城門處。

  太傅身子晃了晃,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看著城門處緩緩駛來的馬車,有些悲哀地搖搖頭,回頭望了范閑一眼,眼中卻是有些驚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向著范閑走了過來。范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忐忑地趕緊下馬迎了上去。接過太傅大人遞過來的那個布卷,有些緊張地拆開,看見裡面赫然是本詩集,書頁上那微微蜿蜒的蒼老筆跡寫著幾個字:

  「半閑齋詩集:老莊注」。

  太傅有些百感交陳地望了默然的范閑一眼,說道:「這是先生交給大人的。」說到這裡,他的語氣中不由帶上了極深沉的悲哀沉重。

  「莊先生……去了。」

  §卷四 第九十九章 長亭古道丟手絹

  范閑握著手中的詩卷,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前夜與莊墨韓一晤,料不到竟然是最後一面,那夜雖然已經發現莊墨韓的精神不如去年,但怎麼也想不到這位一代文壇領袖,竟然會如此突兀地與這個世界告辭。

  莊墨韓的遺言,便是要將這本他此生最後一件工作的成果,交給范閑,其中隱著的意思並不簡單。

  此時在上京城外送行的官員們也漸漸知道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一股哀戚的味道開始彌漫在官道四周,而更多的北齊官員,則是將目光投向了范閑,那目光中帶著警戒,帶著憤恨,帶著一絲狐疑。

  范閑明白北齊人的心中在想些什麼,莊墨韓這一生唯一的污點,便是自己親手染上的,但此時斯人已逝,他心頭也有些微微黯然,下意識裡便將那些神情複雜的眼光全數過濾乾淨。

  正思忖間,城門口那輛馬車終於很辛苦地駛了過來,在官員們的注目中來到使團車隊的後方,那輛馬車廂木有些微微變形,發著吱呀難聽的聲音,可想而知,車廂裡一定載著很重的事物。頭前莊家來報信的那位家丁,引著范閑來到馬車前,顫抖著聲音說道:「范大人,老爺遺命,請先生將這車東西帶回南方,好生保存。」

  眾人還沒有從莊墨韓的死訊中清醒過來,就看著這一幕,悲傷之餘,也不禁有些好奇,莊墨韓臨死之際猶自念念不忘,要交給范閑的究竟是什麼。

  太陽正是刺眼的時候。范閑眯了眯眼睛,掀開了馬車車廂的厚簾,卻依然止不住被裡面的物事晃了晃眼睛。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

  雖然馬車裡沒有美人珠寶,但依然讓范閑有些驚訝與感動。這是整整一馬車的書,想來是莊墨韓這一生的收藏,以那位老人家的地位身份,不用去翻,都可以猜到是一些極難見的珍本孤本。

  那位莊家家丁在一旁恭謹遞上一本冊子,說道:「范大人,這是老爺親自編的書目,後面是保存書籍的注意事項。」

  范閑歎了口氣,將簾子放了下來,拿起那本書冊認真翻看著。如今的年代,雖然印刷術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印書依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遑論這麼整整一車廂。念及老人家贈書之舉,他的心裡無由生出些許感動,此時又聽見那位家丁悲傷說道:「老爺贈大人書籍,還望大人好生保存。」

  范閑知道這句話是這位家人自作主張說的,卻是很誠摯地拱手行了一禮,鄭重說道:「請這位兄台放心。即便我范閑死了,這些書籍也會繼續在這個世上流傳下去。」

  此時四周的北齊官員已經圍了過來,看清楚了馬車上堆放的是書籍。這些官員都是從科場之中出來的人物,怎麼會不知道這滿滿一車書籍的珍貴,眾官都料不到莊大家臨死的時候,會將這些自己窮研一生的珍貴書籍交由南朝的官員,不由大感吃驚,還有些隱隱的嫉妒。

  太傅卻是明白自己的恩師此舉何意,不由輕聲歎了口氣。

  贈書只是表像,莊墨韓更是用這樁舉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不僅僅是簡單地贈予,更是一種象徵意義上的傳承,不論北齊文臣們再如何驕傲,從今以後,也不可能再輕忽范閑的存在,而范閑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地位,也終於有了某種儀式上的承認。

  ***

  范閑轉頭望了太傅一眼,很誠懇地說道:「于情於理,我此時都應該回城祭拜一番才能心安。」

  太傅眸子裡還有隱藏不住的悲傷,他此時滿心想著回城叩靈,不及多想,加上范閑主動提出去祭拜,也讓他有些安慰,所以便允了此請。不料此時鴻臚寺少卿衛華卻湊到了二人身邊,行了一禮後沉聲痛道:「先生離世,天下同悲,只是太傅大人,范大人,使團日程已定,儀仗已起,是斷然不能再回城了。」

  片刻沉默之後,范閑舉目望向上京城那座青灰色的城廓之中,似乎能看見那處上方的天空裡,飄蕩著某些淡紫色的光芒。他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著城中的方向深深彎腰,一鞠到地,行了個外門弟子之禮。

  太傅微驚,知道范閑行弟子禮,足以平去年的那樁風波餘息,以尊崇之舉定莊大家之碑,內心深處稍覺安慰,在旁回了一禮。

  禮炮聲響,卻不知道是送行還是在招魂,碎紙片滿天飛著,微微刺鼻的煙味一須臾功夫便消散無跡,便有若這人世間的無常。

  使團的車隊緩緩動了起來,沿著官道向著西方而去。車隊後方的北齊眾臣看著南朝的車隊離開,看著那輛沉重的載書車也隨著離開,不由齊聲一歎,旋即整理衣著,滿臉悲戚地回府換服,趕去莊大家府上,想來此時太后與陛下已經到了,誰也不敢怠慢,而太傅大人與幾位莊墨韓一手教出來的大學士已經是哭的險些昏厥了過去。

  ***

  車隊繼續前行,當上京城的雄壯城牆漸漸消失在青山密林之後,便來到了上京城外的第一個驛站,依照規矩,回國的使團與送親的禮團一大批人,要在這裡先安頓一夜,明日再繼續前行。范閑緩緩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去,路過那輛裝書馬車時忍不住偏頭望一眼,卻忍住了上去的欲望。

  他走到那輛塗著金漆,描著紅彩的華麗馬車外,躬身行禮,很恭謹地問道:「已至驛站。請公主殿下歇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裡傳出一道幽幽的聲音:「……請大人自便吧,本宮想一個人坐會兒。」

  這是范閑第一次聽見這位大公主的聲音,聽著那聲音有些微微嘶啞,不免覺得有些奇怪。然後看見馬車車簾掀起,一位宮女紅著眼睛下來,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說道:「殿下有些不舒服,范大人請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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