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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北齊皇帝站了起來,踩著那雙軟靴,竟是懶得再套好,就這般徑直向著范閑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也是漸趨精采,由先前的微微憤怒轉成了淡淡笑意,那笑意之中,還隱藏著一些興奮與期盼。

  看見這表情,范閑一怔,更加確認了這位皇帝弟弟,是位小變態。

  一雙手握住了范閑的肩頭,北齊皇帝有些失態地搖著范閑的雙肩,眉飛色舞朗聲笑了起來:「范卿啊范卿,你瞞得朕好苦,你瞞的這天下人好苦。」

  「啊?」范閑此時早就消了制住北齊皇帝亡命天涯的想法,有些傻兮兮地望著距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發現這皇帝長的還真不錯,天子天天洗澡,身上的體息也算清新。海棠在旁邊看著陛下狂熱神情,看著范閑傻愚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曹公!」北齊皇帝又用力搖了他兩下,把范閑搖的有些頭昏眼花,「曹公!快告訴朕,林妹妹究竟最後與寶玉成了沒有……」

  ***

  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雖然不知道北齊皇帝是如何猜到這一點,但范閑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這種一驚一喜之間的折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也不及多說別的,先拿起身邊的茶杯咕咕喝了兩口。

  皇帝笑吟吟望著他:「今日你不把石頭記給朕講完,朕是斷不能容你出宮的。」

  范閑歎息道:「陛下怎麼知道石頭記出自外臣筆下?」

  皇帝看了海棠一眼,海棠微微一笑,說道:「書是只有澹泊書局出,那位曹先生一向隱而不仕,除了澹泊書局之外,竟是沒有旁的人能知道他究竟是誰。石頭記一書風行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他究竟是誰,前日飲酒時,范大人話似乎多了些,自然被我猜到少許,今日陛下再一詐,大人既然坦承,也算是朵朵我猜對了。」

  范閑苦笑著,不知該如何言語,其實他現在並不是很需要石頭記作者這個名聲,看北齊皇帝先前曹公曹公喊的親熱,差點兒讓自己錯認他為郭嘉,想來也是位石頭記的癡迷者。

  確認了范閑便是石頭記的作者,北齊皇帝顯得很是高興,連連說道:「卿家快來說說,那寶玉最後究竟收了幾位姑娘。」

  范閑失笑,心想這位陛下原來是後宮文的愛好者,連連擺手求情道:「陛下,外臣只胡亂作了六十多章,後文實在是還沒有想好。」說這話的時候,他又想到了澹州時,若若向自己求文時,自己想的存稿問題、更新問題、太監問題,實在是個很麻煩的事情啊。

  北齊皇帝聞言一歎,愁眉不展,他看了在一旁養神的海棠一眼,忽然湊到范閑耳邊壓低聲音說道:「三十七回裡的海棠詩社……與小師姑有什麼關聯?」

  范閑余光瞥見海棠姑娘的眼角微微柔順了起來,知道這位姑娘家在偷聽,於是乎微微一笑,大膽應道:「陛下,書者不能自解,恕外臣不便多說。」

  皇帝陛下露出一絲曖昧,說道:「那范卿快快回程,出得一章,便記得往朕駕所在寄來一章。」

  范閑惶恐應命,不敢多言。

  §卷四 第九十八章 接班

  走在皇宮的青石道上,天上一輪月,林下兩個人,范閑的後背已然全部汗濕,在這夏天的夜晚裡,依然感覺有些冰涼。他吐了一口濁氣,兀自有些後怕,拍拍自己的胸膛,對身邊的海棠埋怨道:「你猜到石頭記是我……寫的,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害我先前險些被你那皇帝嚇死了。」

  海棠笑了笑,說道:「誰叫你瞞天下人瞞了這麼久。」接著眼眸一轉說道:「為什麼會如此畏懼?如果不是你曹公身份的事情,那你怕陛下說什麼?」

  范閑想都沒想,柔和一笑說道:「你說呢?」

  海棠唇角微微翹起,沒有說什麼。范閑偏頭望著她,看見她長長的睫毛染上了一層銀暈,顯得有一種清魅的美麗,而她容貌上最出色的眸子,在夜色裡顯得特別的明亮——銀色月光確實有一種魔力,那種朦朧的浸染,似乎可以讓任何一個姿色普通的女子,變做人世間的精靈。

  范閑卻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將手置在身後,緩緩向前拖著步子,說道:「你這次陰了我一道,我不尋求報復,你應該知道是什麼原因。」

  「你要我幫你做一件事情。」海棠微笑道:「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麼事情,但想來和南方有關係,所以才需要我這種外人幫忙。」

  「不錯,你我……其實都是些虛偽的人。」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有些自嘲的怪異笑容,「所以當我們說話的時候,似乎可以直接一些。我需要你幫我做的事情,也許會發生,也許不會發生,總之到時候,我會派人來通知你。」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聽說你極其疼愛那位宰相的私生女,所以連澹州祖母指過來的大丫環也一直沒有收入房中。」

  「我不喜歡你試探我的家事。」范閑回過頭來,很認真地說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海棠笑著點點頭,說道:「其實,我只是好奇,什麼樣的人會見著女子便開心,見著男子便覺渾身不適,認為未婚的女子是珍珠,認為已婚的婦人是魚眼珠,認為女兒家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認為女子是珍貴的,男子是下賤的……」

  一長串的話語結束之後,海棠盯著范閑寧靜的眼眸,輕聲說道:「我很好奇,世上皆以男為尊,范公子怎麼會有這些看法。」

  范閑笑了笑,沒有回答。

  海棠忽然襝衽一禮,正色說道:「朵朵替天下女子謝過范公子為閨閣立傳,為女子打抱不平。」

  范閑沉默了少許,忽然開口說道:「我與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本就是不同的。」

  出了宮門,海棠有些驚異地發現太傅大人竟然還守在宮外,而范閑看見那位皇帝陛下的老師後,面色卻沒有什麼異樣,想來是早就知道了。

  海棠對太傅行了一禮,然後回身對范閑說道:「後日我來送大人。」

  范閑明白她話語裡藏的意思,點點頭,便上了太傅的馬車。

  看著前後三輛馬車漸漸消失在上京城的夜色之中,海棠的明亮眼波忽然亂了一下,她想著那個面容俊俏的南朝年輕官員最後的話。與眾不同?范閑在這天下人的眼中,自然是與眾不同的,只是不知道他自認的不同,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

  馬車停在一處安靜的院落外,負責使團安全的禁軍們,這才知道南慶大才子范閑在北齊的最後一次拜訪,原來是來看望這位大家。聯想到天下傳的紛紛攘攘的那件夜宴鬥詩,眾人不免有些不安,不知道范閑究竟存的什麼心思,但在這等書香滿院處,眾人很自然地安靜下來。

  頭輛馬車上的虎衛們下了車,雙眼虎視,把守住了幾個要害關口。

  范閑與北齊當朝太傅攜手從馬車上走了下來,態度雖不見得親熱,但也似乎沒有什麼敵意。眾人稍稍心安,卻見著一向為人持正,剛正不阿的太傅大人與范閑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二人便推門進去。

  范閑擺了擺手,示意虎衛們不要跟著。

  到了院中一間屋外,太傅對著屋內深深鞠了一躬,回身對范閑平靜說道:「范公子,老師最近身體不大好,請不要談太久。」

  范閑很有禮貌地向這位大文士行了一禮,整理了一下衣裝,輕輕推開了木門。一眼望去,便能看見一位老人正捏著小毛筆,在紙上塗塗畫畫著什麼。

  這位老人乃當世經文大家,學生遍及天下,北齊太傅與南慶的舒大學士,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在范閑偶露鋒芒之前,根本沒有人可以在治學方面與他相提並論。即便范閑在殿上無恥地郭敬明瞭一把以求亂勝之後,也沒有人會真的認為,除了詩詞之道,范閑在別的方面,也達到了對方的境界。

  因為這位老人姓莊,名墨韓。

  屋內沒有下人,也沒有書童,只有那位老人穿著寬鬆的長袍在不停抄寫著,偶爾會皺著眉頭,盯著紙上,翻翻身邊的書頁,似乎在找尋什麼印證。與上一年在慶國時相比,莊墨韓的精神似乎差了許多,滿頭銀髮雖然依然束的緊緊的,但是兩頰旁邊的老人斑愈發地重了,顯露出某種不吉利的徵兆。

  范閑不想打擾他,輕步走到他的身後,將目光投到案上,竟赫然發現書案上放著的,是澹泊書局出的半閑齋詩話!而那詩集的邊頁空白之上,已經不知道寫滿了多少注釋。難道這位當世文學大家,竟是在為自己「背」的詩集寫注?!

  莊墨韓枯乾的手指頭,指著詩集中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下半句,不停點著書頁,嘴唇微啟,有些痛苦地說道:「不通,不通,空有言辭對仗之美,這下半句不通,實在不通,你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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