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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皇帝依然是皇帝,旨令也依然被執行得很快。未及一刻,越貴妃便被引至殿中。她如今風采已失。看起來完全是個憔悴的老婦,只是一雙輪廓優美的眼睛中,時不時還會閃出幽冷的寒光。一見到梁帝。她立即撲了過去,第一句話就是反復地說:「陛下。臣妾要密報……密報……」

  「說,」梁帝捏著她的下巴,將她整張臉抬高,「你要密報什麼?是今天蒞陽在武英殿的突然發難嗎?」

  「臣妾要密報靖王……靖王他圖謀不軌……」

  「你在宮裡,景琰的事你怎麼知道?」

  「是左中丞東方大人說的……」越妃急切地說著,有些語無倫次,「他侄女兒進宮……跟臣妾說……東方大人是忠於太子的,忠於太子就是忠於陛下……」

  梁帝皺著眉,半天後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太子指的是已被廢位的蕭景宣,臉色頓時沉了沉。

  「靖王一直在召見朝臣,不停的,很多個……東方大人聽到了風聲……可陛下不上朝,他見不到陛下,只能想起臣妾,這麼久只有他還想得起臣妾……只要靖王倒了,太子就能回來了……東方大人是忠臣,太子不會虧待他的,陛下也不會虧待我們的。我們是首告,是頭功,您一定要把靖王碎屍萬段,把太子接回來……宣兒才是太子啊,挫敗靖王的陰謀,臣妾是有大功的,東方大人也是支持宣兒的,請陛下複立太子,複立太子!」

  說到後來,越妃原來陰鬱的神情變得異常激動,不僅語調又尖又高,嘴角還掛出白沫,令梁帝十分驚恐。也許跟那位東方大人一樣,皇帝陛下也許久沒有見過越貴妃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位曾經風華絕豔的貴妃娘娘現在的狀況竟然已變成了這樣,當初地精明和敏利已經蕩然無存,只餘下了一身的偏執與癔想。即使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狂疾也並不假,體認到這一點的梁帝開始猛力摔開她的拉扯,但越摔她越抓得緊,指甲幾乎已已刺入梁帝的肉中,疼得他高聲大叫:「來人!把她帶下去!快帶下去!」

  「陛下……靖王謀逆啊,臣妾首功……請複立太子……」越貴妃一邊叫著一邊被內侍們慌慌張張地拖了出去。梁帝只覺得手足冰涼,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的,不由歪到在軟靠之上,閉目急喘。高湛慌忙端來安神的茶湯,給梁帝拍胸撫背地灌了下去。

  梁帝覺得胸口作疼,總有口氣吊不起來,四肢發麻,想著剛剛越貴妃說的話,既憤怒,又覺得無奈。事於至此,知道了又怎麼樣呢?他甚至連振作起來應對的體力和精神都沒有……

  「陛下,要召太醫嗎?」高湛在旁低問道。

  「召……去召……」無論如何,性命最重要,氣越喘得急,梁帝就越覺得害怕。好在太醫匆匆趕來仔細診過後,說是氣血浮燥所致的五內不和,尚沒有成什麼大症侯,開了一帖藥,匆匆煎來吃了,這才稍稍安寧了些,沐浴入睡。

  不知是藥汁的作用,還是梁帝年邁不經折騰,沒過一刻鐘,他已濛濛睡去。高湛跪在床角守了一陣兒,聽見沒有了聲響,這才輕輕爬起來,朝床上看了幾眼,蜷縮著悄悄後退,一步一步退到側門邊,一閃身,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

  側門外是一條長長的雲頂折廊,靜貴妃仍是一派溫婉地立於廊下,衣袂飄飄,風滿襟袖,目光澄澈寧逸,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高湛在距離她十來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注視著在無爭中漸漸升向頂點的這位娘娘。看著看著,這位六宮都總管總是低眉順目一團模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暗暗下定決心的表情。

  高湛知道,明確選擇最終立場的時候已經到來。

  「稟娘娘,是左中丞東方峙……」靠近了靜貴妃身後,他只低聲說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說完之後,便蜷起身子,一動也不動地等待著結果。

  靜貴妃晶亮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並無他言。但高湛臉上緊繃的線條已經明顯鬆馳了一些,再次深深躬腰施禮後,他又順原路回到了寢殿之中。

  臥榻之上的梁帝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只是氣息越發的紊亂。又過了片刻,他開始騷動起來,頭在枕上不停地滾來滾去,額前冷汗涔涔,雙手時不時在空中虛抓兩下,口中呢喃有聲。

  「把陛下喚醒吧,又在做噩夢了。」靜貴妃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殿中,溫和地發出了指令。

  高湛趕緊應了一聲,爬起來,俯身到床前,輕輕搖動著梁帝的手臂。

  「陛下……陛下!!」連喊了十幾聲後,梁帝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震了一下似的,猛地彈坐了起來,目光呆滯地瞪著前方,滿頭大汗淋漓。

  「陛下又夢見什麼了?」靜貴妃用一方素帕輕輕給老皇拭著汗,柔聲道,「這次應該不只是宸妃,還有其他人吧?」

  梁帝全身一顫,用力揮開了她的手,怒道:「你還敢來見朕?枉朕待你們母子如此恩寵,你們竟然心懷叵測,處心積慮要翻赤焰的案子!朕真是瞎了眼,竟寵信了你們這樣不忠不孝的東西!」

  「就算我們處心積慮吧,」靜貴妃安然道,「可是有一點陛下必須清楚,赤焰一案之所以會被推翻洗雪,除了我們積心積慮以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什麼原因?」

  「真相。真相原本就是如此。」靜貴妃的目光如同有形一般,直直地刺入梁帝的內心,「陛下是天子之尊,只要您不想承認今天所披露出來的這些事實,當然誰也強迫不了您。可即使是天子,總也有些做不到的事,比如您影響不了天下人良心的定論,改變不了後世的評說,也阻攔不住在夢中向您走來的那些舊人……」

  「別再說了!」梁帝面色蠟黃,渾身亂戰,兩手捧住額頭,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在枕上抽搐似的喘息,卻又不敢閉上眼睛,「為什麼要來找朕,這都是夏江,都是因為夏江和謝玉……」

  「下次他們再入夢時,陛下也許可以問問,」靜貴妃的聲音,依然又輕又柔,仿佛正在閒話家常一般,「不過臣妾相信,即使是夏江這樣卑劣的人,想必也會有那麼一兩個讓他不敢入夢的人吧……」

  梁帝轉過臉來盯了她半晌,喃喃地道:「夏江也背叛了朕……不過他有些話卻是真的,比如他說景琰一直念念不忘赤焰舊案,再比如……」他說到此處,眼神突然一凝,一把握住了桌上的茶杯,逼向靜貴妃,「他還說那個蘇哲是祁王舊人,是不是?」

  靜貴妃提起紫砂壺為茶杯續水,淡淡地道:「是與不是,又當如何?夏江之叛不假,赤焰之冤不假,陛下只要清楚這兩點,是非黑白就已經分明,又何必再多疑猜?」

  梁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抹幽冷的寒光,整個身體慢慢繃緊,揚聲道:「來人!」

  「老奴在……」高湛忙應聲道。

  「去……召那個蘇哲來見朕!」

  靜貴妃未曾料到他會發出這樣的命令,微微一驚,不過柳眉輕挑之後,她又慢慢垂下了雙睫,安坐未語。

  大約半個時辰後,殿門打開,梅長蘇步態平穩地走了進來,仍是一襲素衫,烏髮玉環,到了梁帝榻前,默默下拜行禮,身形略頓後見皇帝沒有任何回應,他便自己站了起來。

  梁帝皺了皺眉,不過並未借此發難,而是冷冷地看了他半晌,問道:「蘇哲,我們這是第幾次見面了?」

  「第四次吧。」梅長蘇略一思付,答道。

  「記得朕曾經問過你,到底來京城做什麼,你說……是同時被景宣、景桓兩兄弟看中,不得不入京的,對不對?」

  「這是實話。」梅長蘇微微一笑,「那個時候,一切盡在陛下掌中,我豈敢不說實話?」

  「不錯,朕查證過,你說的確是實話,朕那時也不在乎他們兩兄弟誰多一個謀士,」梁帝眯起眼睛,辭氣越來越冷,「可是朕沒想到,你不僅僅是個謀士那麼簡單,而且……你也沒有說全部的實話。」

  梅長蘇仍是微笑著道:「我剛才說過,那個時候一切盡在陛下掌中,我又豈敢說全部的實話?」

  「那麼現在呢?朕現在垂暮宮中,連個茶杯都端不穩,你是不是可以說實話了?」

  「陛下仍是陛下,」梅長蘇靜靜地道,「天下人仍然企盼著陛下的聖明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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